衡皎孕入六月,忽流了红。岳迁瑛一壁手忙脚乱地吩咐供奉官延请御医和今上,一壁替她支撑着,瞧着她攥紧了襟口,痛不欲生的模样,复指了数人去支应。他袖袍夹风,脚步急促,坐到榻旁握她的手,发觉掌心满是滑腻的汗,“阿皎,好好的,这是怎地了?”她只断断续续的答着,攀着他的臂,“快……我的孩子……”卞春晖擦了擦额头的潮汗,替她摸着脉,手亦颤抖着,“官家,娘子沾染了活血化瘀的药物,现今微臣只能竭力行针保胎。”
他摒退了黄门,亲手替她挽起云袖,瞧着根根银针嵌入柔嫩的肉皮中,她疼得哭起来,却极力忍耐着,他压着她肩膀的手掌也共同颤抖着,肝肠寸断,心如刀割。施针毕,她靠着最后的清醒,轻轻地攥他的腕,“官家,我有事恳求。”
他替她盖紧绣着金罂的绸缎被子,“但有,四海之内,我都为你得了来。”她恍惚又哪里犯了疼痛,无意识的扣紧他的手腕,又似乎察觉,遽然松开,撂开手,五指蜷缩着,“只需要官家下一道口谕,求您将衡皎降为县君。”
他怀疑双耳所闻,“你……重新说一遍。”她虚弱得好像只剩半口气,“官家。妾想了想,或许真的是您太疼爱妾,咱们的宝宝儿才屡遭不幸。我只愿他平安地诞生,但倘或要您雨露均沾,十日半月才来探望妾一回,那便要我立时三刻死了罢。”
他不迭抗拒,她摇摇他的手,“意仁,就当是替他积攒福祉。君无戏言。你可都说了,四海之内但有,都会赐予我。自我跟着你,从未跟你讨要些什么,这次就算是我求你。”说着,她死命地撑起身,他忙搂住她的背脊,“你要什么?口渴了?”她费力的笑,“要么……妾还是跪着求您。”他将她揽紧,“你的一片心意,我全清楚。”
午后,福宁殿有谕。衡淑仪受疾,有感资薄,不胜宠名,自请降美人。亟请,今上终许之。
才刚听了韩从蔚的禀告,岳迁瑛骂道:“姜婉宁!她怎么阴魂不散!娘子在菩萨献香花队时,她便寻衅滋事,后调了佳人剪牡丹,她便偷盗了红绣抹额,特特儿摔坏娘子的仙冠!前些日苟合都知,窃了娘子的领舞,毁谤娘子的声誉,谮她私相授受,有失贞洁。栽赃娘子偷盗的那内人也与她过从甚密,圣人竟还未处置她?”
韩从蔚镇静而谨慎的禀说:“岳内人所指称的姜氏,今在尚制局执事。月前升迁做了司制,如今掌分配衣缎诸事。”岳迁瑛蹲俯下身,“娘子,她与张副都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惯了。如今竟能脱了罪,好端端地做了司制?这太骇人听闻了!”恰逢今上带了奉药的女史,衡皎掀了被,径直跪倒向他顿首,“官家。求您为妾做主。”
他忙慌地搀她,“隆冬腊月的,这会儿撞了寒气怎么是好?”他扶不起她,她方要说,却已泪流不停,掩着嘴,哭得浑身都在颤抖。他只好将她抱起放到软榻,转头责备韩从蔚,“怎么回事?你们跟娘子说了什么?”
岳迁瑛泥首,“官家。今尚饰局女官姜氏,系原教坊司佳人剪牡丹女队舞女。她谮谤娘子在前,栽赃偷盗在后。教坊司诸歹事,譬如偷盗娘子财物、诟谇谣诼,她做下这诸般恶事,却依靠着圣人和张钦和副都知,安然无恙地成了司制!”韩从蔚则填补说:“官家嘱咐,臣已尽快查实。娘子的襦裙上所熏香料,掺杂入了寒物,可引血瘀、落红。询问过卞御医,说孕妇万不能沾染分毫。”
衡皎此刻来了精神,拔下头簪,摆出一副凶狠毒辣的模样,“她害我不算,竟还要谋杀我的孩子!我现就去杀了她,圣人若恼了,就让她拿条白绫子勒死我罢!”岳迁瑛恨不能遏,“不必娘子去……”
韩从蔚拦到衡皎身前,“请娘子息怒。罪奴姜氏昨日领了坤宁的宫牌出禁庭,如今未归。”幸今上搀扶及时,否则她就要摔在脚踏上,他心疼地搂住她,顺着她的鬘发抚着,旋即下令,“澄时。即刻动用皇城司、殿前司全部人手于京城内搜捕。通令各州府,定要寻得此人。能检举揭发者,赏金千两。”说着,他深吁口气,“传张氏来福宁殿。”韩从蔚领命,“张副都知已在殿外负荆请罪。”今上睨眄着窗牖,“不是他。”
那便是,皇后张氏。
他勉强替换笑颜,用手指替她擦着泪,“不哭。他或晓得你哭倒长城,还不知落了地要怎样责怪我。”衡皎齉着鼻子,抽噎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官家欲见圣人,妾能一同前往么?”见他神情犹疑,“事关腹中孩子,妾……不想遗漏一分。”
内侍为她摆设十二扇的仕女图的水纹屏风,真有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的意味。他为她盖了鹤氅以温膝。她惘惘地,却对他展露笑靥,“或许这件事是张钦和瞒着圣人做的。圣人是他的孃孃,怎么会?”
她竭力地说服自己,自欺欺人地替她开脱着。他摩挲着她的侧颊,“倘或真如此,我会废黜她。”她垂眸,望向鼓起的肚子,“一定不会。孃孃会和姊姊一样疼爱他。”
韩从蔚禀说圣人已在等候,他才挪步去屏风前。皇后拖着沉重的步调,于丹墀乜斜张钦和,终究敛裾正颜,向御座拜下,“官家。”他就端详着那俯倒的姿态,他名义的妻子,曾也怜恤非常的内眷。“你应已晓得是何事。”皇后心头有酸楚漫出,“姜氏可寻得了?倘或罪人已鞠,妾会即刻正法,肃清禁庭。”今上却质疑,“她谮害阿皎,栽赃嫁祸,之前的事已该万死。缘何留她到今日?”
皇后茫然地抬眼,“哦?那柄玄霜,官家说是您赐予衡美人的,妾便从命。暗通款曲,即使同也是跟官家,但她身为教坊司的舞娘,本就不应与郎子们牵扯不清。衡美人的罪愆,官家不惩戒,不重罚。姜氏所禀的,哪样都如实,妾当以何罪名惩处?倘或真有责备,意恐今后的舞娘、内人等都搜索枯肠、极尽能事地兜搭官家,妾无从约束。
官家,您可有想过,衡氏身家卑微,其母乃齐国大长公主的歌舞女。不逾五岁,由大长公主携带入禁中,自此由贾婆婆教养。就这么凑巧,她数载未曾抛头露面,醉心舞艺,从未御前献技。与您怎样结识、怎样暗生情愫,这些您都有考虑过吗?
她处心积虑地接近您,个中隐情不言自喻。她分明早前得知您就是万乘之尊,得逞后又盘弄诸事、捏造事实,以谋图中宫尊荣。现下,她毫不顾忌您的嗣子,要效仿武后,以子嗣性命来诋毁妾。否则她身在福宁,如何屡罹不适?寇充媛有妊时,可不曾三日两头地闹事,官家没有为她的身孕操半分心。既太医院诸位医官下了诊断,说是公主。那如她福薄,怀不住,倒也无甚好可惜的。”
今上怒极反笑,“原来这便是你真正的作想。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皇后不假一番思索,“衡氏身处云韶府,据内人禀,意欲处处捏尖冒头。换于州府,其身乃同官员蓄养的娼妓。《西樵野记》云:然有官妓,诸司每朝退,相率饮于妓楼,咏歌伟酒,以谋斯须么欢,朝无禁令固也。厥后漫至淫放,解带盘薄,牙牌累累悬于窗榻,尽日喧峡,政多废弛。她清白与否纵能不论,歌舞妓之身,过分低贱。岂与宫中世族簪缨出身的娘子相较?还屡屡挑唆官家疏避中宫、破格升秩,她罪该万死。”
话音未落,啪一声,皇后被掴倒。屏风后的衡皎恐今上有妨,忙去瞧看。她哀哀地笑起,“这一巴掌,官家早就想打了罢?你的心肝儿那日罹此羞辱,你痛不能消。她作恶多端,这孩子流掉了,也是理所应当,八九不离十的。官家既信重她,就让她不断地生公主给您。最好啊,仿照着国朝的董淑妃,三年生三女,多女多福。”
说着,她释然地施礼告退,无所畏惧。曹内人扶着她,觑见巴掌印子一惊,“圣人,这!”她耷拉着眼,“官家打的。”
他忽而想起她在屏风后,忙去察看。恰她也踱出来,他扶稳她,“她的确是疯了。”她垂下眸,“我也着实不曾想及,圣人会嫉恨我到如此地步。”才说着,岳迁瑛捧了个木盒子进来,“官家万福。方才我们去搜查姜氏住所,寻得此物。”她才要去揭开,岳迁瑛却闪躲,“娘子,您有孕在身,瞧这个不吉利。不如还是给官家瞧罢?”她便侧过身,到案前去取熟水。听他怒喝的“放肆”,钵亦砸地,咚地一声闷响。循声看去,是个腹部扎满了针的巫蛊钉头人偶,走近了,才看清写满了她的生辰八字,背后用歪扭的字迹写着衡皎。
历朝历代禁行巫蛊,单这一例,就够夷平姜婉宁九族。她阖眼,两只手绕过他的臂膀,仿佛想寻找一点安慰。他亦从暴怒中缓和,用坚实有力的臂膀给她倚靠和荫蔽。“即刻,诛其九族。就算是将京师翻过来,也要找到她。”衡皎乍然提起,“韩都知可搜查过张副都知的住处了么?”韩从蔚立刻拱手,“尚未。娘子是怀疑张副都知亦会……”她疲惫地摇摇头,“我想,婉宁大抵会在那里。”
这一次,就连韩从蔚也敬佩衡娘子的神机妙算。果真,就在张钦和于京都置办的宅邸柴房中,寻得了姜婉宁。她被鞠回,先前是痛骂衡皎,后用米糠粗麻塞了口,只能发出支吾的声响。今上原想送她回寝阁歇着,谁知她却很平心静气地说:“我同她龃龉数年,有些事,也该讲清楚了。”骤见她,被两个高班押住,绑捆结实的姜婉宁仍极尽能事的向前蹭着。衡皎瞧着她,向今上请求,“官家,让她说罢。”韩从蔚则预先禀道:“娘子不知。姜氏神智昏聩,尽道污言秽语,有辱视听。娘子有娠,恐听不得这些。”
衡皎则轻笑着摇头,“我从前日日都听。并没见怎样,不妨事。”摒了束缚,姜婉宁反倒噤若寒蝉,一声不吭了。衡皎与他交握着手,也就不怕了。“婉宁,交代罢。为何要害我的孩子?”姜氏忽而仰天长笑,“孩子?你根本没有妊娠,哪里会有孩子?”殿中的小黄门都嫌弃地蹙起眉头,“你不知么?你肚中的孩子是个死胎!哈哈,圣人已寻高僧推算过,他二月初二落地,落地即会断气……”最临近的高班拼足了力道掴她,“放肆!”
她则并不感到疼痛,指着衡氏,“你呀,就是个妖精。野干托生,精魅惑之术,因此我才比不过。一个畜牲,一个贱婢,能生出皇子来?可笑!”衡皎却不计较,“你所介意的无非那几件。我今日就一一指明了。也省得你自以矜贵。你未列彩云仙队,不是我从中作梗。而是张副都知不想你以此冒头,自此脱掉他的掌控。庆沥四年,我们给娘子们献舞,孙娘子瞧你合眼缘,欲讨你在阁中伺候。使得她打消念头的,也是张钦和。你委身与他,他食髓知味,不肯轻放你。你受蒙蔽,终不知他只想狎弄你于股掌之中。御侍一事,你也要恨我?难不成是我操纵了官家的心,叫他瞧不上你?”
姜婉宁色厉内荏,只能叫嚣,“都是你!都是因为你!那夜官家不瞧我的舞,我分明出挑,哪里都逾越了你!王鹤教习赏识我,她们都说我是可造之材!不该只做一个舞娘……”她微有喟叹,“可悦慕之事不讲究道理。不是你多么好,他就定然喜爱。旁的都暂不提,巫蛊是禁忌,凡有所涉定要株连家门,你痛恨我,也不该使这毒计。你便不为你的祖母、阿娘、爹爹想一想?”提及此事,她终以畏惧,“我……我没想过。钦和说这是良策,见效极快,不出半月,你也就滑了胎。届时我烧了偶人,神不知、鬼不觉。”
衡皎追问,“既这样灵验,他何要支使你做?自己做不更泄愤?”此话一出,姜婉宁才意识到遭受坑骗,“亏我这样信他!他竟想害死我……”见今上摆手,叫人带去处置掉,她忙膝行向前,“官家!请将杀戮止于奴一人!毋牵罪于奴的家眷啊!他们何其无辜……”
她握紧他的手,“将你所知的尽数告诉我。”恐涉及私隐,韩从蔚等告辞出去,这话中隐有戴罪立功的意味,她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起先我在教坊司委顿,张钦和寻了我,说你已做了官家的娘子,已侍过寝,我心里恨极了,定与你不共戴天。我立誓报复,他说他愿助我一臂之力。我答允,他便先要我在坤宁伺候。
我服侍皇后,皇后却瞧我生厌,说瞧见我便想起你昔在教坊,却蓄意勾搭官家。张钦和便顺她意,调遣我去了尚制局。期间,他告知我,皇后寻了得道的高僧,起了六爻卦,卦象所显是你会冲克坤宁。后那高僧又算,说皇后数年前流掉的子嗣托生到你腹里。为此,皇后数日囔着茂哥儿。
后又提卦象变化,说你怀得的是鬼魅,出生立死。皇后还给他瞧你的画像,说天生宜女相,管保生不得嗣子。后来愈发离奇,那僧人想是量准了皇后的心意,他说……你与妲己一般,数狐属,化成人形,因此命数有限,年岁不永。皇后略略儿歇了心,悉心调/教着她新收的养女柏姑娘。据张氏言来,她与你相貌酷似,擅房中术。一经献给官家,必获盛宠。且是宜男相,她爹爹是张氏家生奴,必定翻不出皇后的掌心。今后得了皇子,概记皇后名下。待等孩子记事,会寻合适时机赐死她,以免她借子生事。
还有那日撞见圣人私召张都知,说她命女道起了一卦,意在诅咒你难产身殒。她对你的恨意,不比我的少。后头,我复撞见张氏私会内侍省的小黄门,瞧见他经手小的白瓷瓶,似乎是秘药。自此被他捆在柴房里,再没踏出房门半步……我所知均已提了,衡皎,你替我求求官家,将我千刀万剐,饶恕了我的家人罢!”
今上先搀她坐,示意韩从蔚将她带下赐死。他摒退了一干人等,抱她入怀。她双臂攀着他的肩,“官家,饶恕了她的家眷罢。”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安慰,“事涉巫蛊,不能宽恕。”她脱出身来,要跪,被他阻拦。
她只好揽着他的臂,“关于她,我无甚可提。但尤记得八岁那年因跳错了,惹得太妃动怒,教习罚我跣足跪在庭前,禁我三日米水。第三日,教坊司的家眷入内探望,她祖母偷塞给我一个白面馒头,我才没有饿死。衔环结草,该当如此。巫蛊之事,禁言禁谈。方才唯独迁瑛于近前,或知者甚少,不敢肆意问津。便以戕害问罪赐死可好?”
说着,她撂下双臂,软膝跪于他脚边,“妾不敢欺瞒官家,妾这样做,也有私心。巫蛊之事一经传出,即使我能安然无恙地分娩,亦恐她受遭非议。妾生罹患,命途多舛。却盼望与官家的女儿能一生安稳无虞,请官家顾念妾这片痴心,莫公之于众。”
他将她搀起,不知第几次搂入怀里,“都是我不好。我没能护你周全。”
但他毕竟是国朝的权势至高者,倘或他想,即使最终行不通,也势必掀起血雨腥风。翌日,今上意欲以无子、妒忌、戕害嫔御等罪废黜张氏后位。群臣阻滞。再一日,身在清泉寺庙清修的太后忽发谕回宫。
先帝的元配吴氏早前离世,再未续立中宫。今上便尊生母周氏为皇太后,只她与先帝深情厚谊,先帝升遐,她决意殉葬,今上跪求四日,方弃而转投寺庙苦修。今皇后张氏乃她阁中养女,原欲献与先帝,先帝彼已逾四十,且宠爱周淑容。便许她与今上成婚,逾二年,册封今上为皇储君。
皇后特地去迎候周太后,见便哀嚎,诉说诸般屈辱。一刻,慈宁殿请今上前往叙话。他彼时正喂着衡皎药膳,瞧她胃口好些,不禁欣喜。听得禀报,又蹙起眉头,“张氏也在?”韩从蔚作揖,面不改色道:“圣人提早到阊阖前候着,见娘娘便嚎哭不止。”
他又盛了一匙,哄着衡皎,“乖,再吃两口罢。”她欲接手,“官家去罢。妾自己来。”今上却不允,“去回禀姐姐,就说朕此刻不得空,迟些再去请安。”
有人接口道:“二哥儿不得空见亲娘,却有暇在这儿陪着你的娘子。还知不知孝字几笔几画?”衡皎循声睃去,见严妆盛服的贵妇人被皇后搀着,不怒而自威。今上好整以暇的扶着衡皎,携她给周太后见礼。
她月份渐大了,近日身上不好,故施了惯常使的叉手礼数,周太后却乜斜她,“这就是你的衡美人?吾瞧当真是不懂规矩。”有内人出言提醒,“衡娘子,初次拜谒太后娘娘,您便打算矮一矮膝就了事?”衡皎闻言艰难地跪下,双手加额,肃然拜道:“妾衡氏,谨请大娘娘金安。”
她大着腹,这样弯着定十分不虞,皇后欣赏着衡皎的吃力,漫出一分笑意,“也就是孃孃回来了,她才这般地礼数周到。若是旁人啊,哪里受得她顶礼膜拜?”太后驳道:“她婢妾之身,就算是长跪你坤宁殿外也使得。自古妾侍妻,事事遵从是为正理。皇后何必妄自菲薄?”
下一刻,今上业已扶起了她,“姐姐回来,臣未能去迎,是臣的失礼。若要跪、要拜,合该是臣来做。不应迁怒于旁人。她有了身孕,前日里遭人暗害,如今胎息不稳,这些繁文缛节,朕早替她蠲免了。姐姐驾临福宁,臣十分惶恐。不知有何要事?”
太后觑觑她,见她面色煞白,手捧腹,一态孱弱。“偶闻你福宁殿里有奸佞,挑唆你疏离中宫,专宠于她。耳听为虚,今吾眼见为实,她果真是祸水。”
今上挡于衡皎身前,半圈着她,“姐姐,您偏听偏信了。实情如何,朕稍后自会禀给您。张氏,你退下。”周太后诘问道:“张氏?她是你爹爹钦命指给你的正妻,名门世家出身,我的养女。官家不尊异她,反倒各处抬高衡氏来羞辱她。如非我回来,你还要真为衡氏废黜了她不成?”
说起这个,他真是气血翻涌。“朕要废黜张氏,非衡娘子缘故。究竟为着什么,臣即刻禀给姐姐!”皇后忽地拎裙下拜,“孃孃,全是妾的过错。妾不能使官家顺心遂意,妾献给官家的世家小娘子,他也不欢喜。衡娘子是官家心爱,孃孃万万不能损伤了她。倘或令您与官家母子情分有损,妾百死莫赎啊!”
她如同专擅南戏的角儿,执拿着独有的四大声腔,扮演着一个温厚贤淑的贤妻。她退却两步,“官家,妾要服安胎药了,先行告退。”今上扶着她的胳臂,“姐姐也听见了。如今朕膝下唯独一女,皎皎与其女,朕殊为珍爱。请姐姐恕罪,臣先告辞。”
他端着药碗,一勺一勺的悉心喂着。她喝尽了,颦蹙道:“官家。”他温和笑着,替她擦了擦唇侧,“怎么?”说着挑拣一个金桔蜜饯给她,“快消消苦味。”她张口,咀嚼了片刻,“是妾不好。今日拜娘娘,开始便该顿首的。”他手顿了一顿,“我昔年养在孃孃阁中,与姐姐不大亲厚。不妨事,我会与她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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