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九,衡皎孕七月。比起初娠,她肚隆起的更高些。时而撑腰走着,禁庭满是艳羡。是日恰逢她入福宁,在穿廊拐弯处与人撞个正着。一张熟宣如枯叶般飘落地面,那内人张口便是,“你好生莽撞!”衡皎扶着腹,退了三步,才觑清来人是谁。不是冤家不聚头,李京姝满不情愿的拜倒,顿首,“奴冲撞贵妃,请娘子恕罪。”
衡皎却垂眼打量,写着:求子法,自有常体。清心远虑,安定其衿袍,垂虚斋戒,以妇人月经后三日,夜半之后,鸡鸣之前,衿戏令女盛动,乃往从之,适其道理,同其快乐,却身施泻,勿过远至麦齿,远则过子门,不入子户,若依道术,有子贤良而老寿也。真是尽心竭力的侍奉,连《素女经》都抄录过,大抵是烂熟于心。
她的双掌登时覆于宣上,衡皎哂道:“李女史这字欠佳啊。”李京姝只当她不识字,诺诺地应答:“娘子说得是。奴回去定勤加蹈习。”衡皎则质疑,“女史又不读书、科考的,要一笔好字有甚用处呢?”
李京姝仰首,“奴从前是仙韶院的,随后去往六局,现又身在御前。事在人为,娘子就断定奴一辈子都是女史?”衡皎莞尔从容道:“看来女史运筹帷幄,即将决胜千里了?”李京姝下颚微扬,“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每日相处,磨也磨出来了。娘子就等着瞧罢。”
她在前,衡皎在后。她尚未矮膝,今上就给搀住了。“跟我还讲究这些虚礼。”嗔怪的话,却藏着宠溺,像是蜂蜜里的鸩毒,叫李京姝如痴如醉。仿佛奢望那一刻她就是衡皎。“妾这几日腰酸背痛的,昨儿卞御医开了两帖膏药,今儿还是不舒坦。”他立刻会意替她按揉,“怎么弄的?前儿说脚肿,这两日好些没有?”说着就要替她褪履,她忙错让,嗔道:“官家。怎么也不避人呀!”
他才环顾四周,瞧唯独李京姝掖手在旁,“没眼识的东西!还不退下!”她听了,慌忙地告罪,阖门出去。他抚着她的腹,“瞧着像比头回大些。”她听着就闹不高兴,“官家快别提这个。也不知哪儿传出的谣言,说我这胎不像七个月,倒像是临月的身孕。说我腹中怀的并非皇嗣,我不知哪里得罪了这起子贫嘴薄舌的,要这样毁谤我!”他手骤停,“谁传的!别恼,我命澄时替你查清了,将无事生非的小人就地正法。”
她莞尔解颐,“我才不管旁人说的。只怕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倘弄假成真,官家信了,妾怎地也说不清。尚寝局白纸黑字的记载着,官家真有疑问,不如按图索骥,便知是真是假。”他只顾替她脱履,见还有水肿,颇感心疼地抚摸,“净浑说。只是孩子长得大,生产怕也要艰难些,你大抵又要受苦了。卞春晖说,要多出去走动,从今日起,我每日晚膳后扶你去廊间散步。”
只是她月份大了,行路吃力。身子也燥热,不过一炷香就泛着潮汗。他挽袖替她擦一擦,“累不累?”她与他十指紧扣,“真想就这么牵官家的手,走一辈子。”他另一只手臂揽她,替她扶着腰,“一辈子怎么够?要永生永世。”她双眸蕴水,开怀而笑。福宁殿的内侍都惯了,唯独初来乍到的李京姝一腔愤懑。
衡皎,她究竟有甚过人之处?仪貌超群,是不错。就连陈司饰也时常称赞,说她有残曛烛天、暮空照水的美感。羸弱而刚毅,炽热而执著。身在仙韶院时,很有些都知、班直们垂涎,她概是推拒的。可惜身在微贱,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根本就是妄想。如今成了娘子,因诞育皇子,一跃而起列一品贵妃。命由天定,事在人为。她从来断定后半段。只要她能够侍寝,凭着她的本事与姿貌,就算不能分庭抗礼,也能扎实立足。迟早她膝下有哥儿,列妃指日可待。
回神时,见唯有韩从蔚在她身前,“李女史。官家陪同贵妃散心,怕是要有一会儿。你是管盥栉的,傍晚官家不需你伺候。先回去罢。”李京姝挡了他,“韩都知。奴有事相求。”韩从蔚睨她,她旋即接口,“奴来福宁有些时候了。但总不能近身伺候。您也知晓,奴是慈宁殿娘娘送来的,身负重任。都知聪敏,倘能玉成,我必有重谢。”
韩从蔚在今上身侧十余年,很有些雷霆手段,观人于微。此刻却装傻充愣,“哦?女史何意?”李京姝直截了当,“求都知助我一臂之力。使我得以为官家侍寝。”韩从蔚挑眉,“你就这样笃定官家属意于你?”她理所当然,“官家一定是悦慕我的!都知,你瞧瞧我。我哪里比衡娘子差?她既能得官家专房之宠,我如何不能?”他轻蔑的乜斜她,“凭女史这话,就已与贵妃差出十万八千里。”
他欲走,李京姝却不打算作罢,“衡娘子如今有着身孕,夜里不能侍奉。她总要为官家安置内眷,尽管她还不曾有养女。既如此,都知何不成全我?卖慈宁殿娘娘一份情,也卖我一份情。一箭双雕。”
一个蝼蚁,试图蚍蜉撼树。摆出幌子,却以为有十足的底牌。韩从蔚沉肃道:“李京姝,请你记得你的身份。你是梳头夫人,说到底,是福宁殿的奴婢。官家与衡娘子均是你要侍奉的主子。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如拿捏不准,你必定惨淡收场。”
入了正月,她身子沉重,也懒怠出门。他到宁华殿时,瞧着她教着最兴来喊“爹爹”,最兴来见他,扭着手脚要他抱,唤着“狄狄”。衡皎不厌其烦的纠正,“昕儿。是爹爹,不是狄狄。”他费力的重复,“吉吉!”真叫他啼笑皆非,衡皎未起,只向他欠身。“官家替妾抱一抱罢!嚷了一天要我抱,可我这情形,真是有心无力啊!”
他笑意匪浅搂着,过一刻就交给乳娘。侧首与她说:“今儿精神尚佳,昨日我来时都睡着了。”她颇感赧然,“我还以为每一胎妊娠都差不离。怀最兴来时,夜里精神百倍,几乎不能合眼。现倒是好,我一日里约莫有半日歇着。”他揽她入怀,让她靠着臂膀,比原先更舒服些。
她慨叹说:“想必官家知道今日慈宁召我去。”他唔了声,算作应答。她接着说:“她很忧虑。说禁中无皇后,就如寻常家中无执掌中馈的女君,将会使您有后顾之忧。托我转告官家,务必尽早诏聘贵女,为继后选。”真是原封不动的转达,不添油加醋,无有私感。
他则不理睬,“预产期可拟了?我估量着,竟又是二月。咱们的孩子怪爱这时候来的。”她莞尔低笑,“冬日生孩子,真够磨人的。人家都围得严严实实,偏叫我精着。唉!有了头回,妾不那么畏惧。只那些产婆子……瞧我那儿,令我怪臊的。”他眉眼俱染喜色,“真个的。连我也没认真瞧过的,倒让那些脏婆子抢了先。”
她推搡他一下,“官家!”他忙张臂来搂她,“你先提的。我搭着话,倒闹得你不高兴了。”她别过眼,“那怨我了?我好苦的命!半只脚踏到阎王爷那儿,拼死拼活地给官家生孩子,官家还要取笑我!”他顺着她的背,“我没有!娘子真误解了!个中的精深我焉有不知的?”越说越叫人无地自容,她双掌捂着脸,“你们男人家,是都将我们女孩儿当猴耍吗!背地里还不知要怎样编排!净顾着自己痛快,哪里管我们怎样?”
说着,她愈发上纲上线,静默地审视他,泪盈于睫,“难不成官家跟我一起,单想着殢雨尤云不成?”他义正言辞,“当真不是。我倘这样想,立刻天雷亟灭,神魂俱散。”她又慌忙来掩,“怎地说这个?誓愿也乱发的?”
他拿枕边的素绢,从轻替她擦着,“你大抵是水铸的罢?整日里一海子的泪。”她侧开脸,哼了声,“只怪有人总来招惹,我性情最是温和不过。”
她自豪而自信,他不反驳,默认着这一事实。
正月辛酉深夜。元宵良辰,他酣醉了酒,遣人去告衡皎,说一身酒气怕熏了她,就在福宁独寝了。才盥毕,见韩从蔚神色惶急,“官家!有人合谋叛乱,现正杀人纵火!臣已命紧栓门扉,且特遣高班去传皇城司班直入宫救驾!”
今上即刻想定,“快去传谕,命各阁娘子锁阁抱持,多遣几批人去宁华殿。”正逢谕下,闻贼寇斫内人伤臂,嗷嚎声彻帝所。今上意贼必纵火,乃遣宦者持水踵贼,贼果以烛焚策,水随灭之。宦官悚然,未有敢前者。今上旋即赐手书为证,谕之曰:‘贼平加赏,当以汝书为证。’内侍争尽死力,贼即禽,仓猝处置,一出于后。
且当四人受鞠,忽有吵嚷声,韩从蔚疾步来禀:“官家!贵妃焦急赶赴,问贼寇何处。”不等他答及,便见衡皎披散鬘发,足下趔趄。他忙俯身,垫在她膝头,“婷婷!”她喘歇着,“官家!贼人都处置了?您……可有伤到?”
他欲搀,她却连续问:“宫禁森严,安有宦官纵火?我见帘幕起火,廊间宫人哭嚎,言称贼寇暴戾,杀红了眼。殴戕宫人十数。黄门故称官家遽欲出,只遣宫人驰召王都知以兵入卫。然贼至福宁殿下,无有一人捉拿贼寇,反而瑟缩不敢前。官家谕闭户,然官家不虞,妾岂安寝?如此,只能莽撞来卫,望以纤薄之躯……”
他将她搂住,为她拍背顺起,“好了。概已鞠捕。”她哽咽着,啜泣不断,“怎么会生出叛乱之事……皇城司的殿帅、班直们倘来迟半刻,您便逢了大险……”他不迭摩挲她的鬘发,“不要紧的。都过去了,你瞧我不是好端端的?四肢俱全。”她还惘惘说着,“请官家即刻增添福宁殿肃卫,确保万无一失。”
语毕,他欲搀扶她,却见她裙底遍是血迹,“阿皎!快传卞春晖和稳婆!”她勉强撑着,说:“别……去侧殿。否则……到处血淋淋,官家怎么就寝?”
他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咬着唇,仍旧不能遏制吃痛的呻/吟,“官家不依,我便不生。”他拗不过,带她去侧殿,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躺。稳婆先到,忙褪她的亵裤,再掀裙一瞧,惊道:“官家,皇子进产道了!请您出去等候!”他断言道:“听着!如生产顺利,母子康健,自然最好。凡有险境,毋须顾忌皇子。凡事以娘子为先!”接这样的口谕,还是第一回。
仿佛惊厥早产,她遭了偌大的痛楚。喊的撕心裂肺,声声不歇。他瞧着铜盆里的血水,触目惊心。心提到嗓子眼,只有卞春晖尚有镇静,从容调度着医女熬制催产和助产的药汤。他揪着卞春晖的衣襟,“怎么回事?这一胎不顺遂?”
卞春晖拱手相就,“官家。皇子入产道,却是寤生。凡诞育婴儿,足先出者,则必罹痛苦更甚。微臣斗胆揣测,娘子方自宁华殿来御陛下,闻内人禀,其中数次跌倒,恐有妨碍于皇子,致使胎位不正。微臣业已施银针,只恐耽搁时辰,于事无补。”又一声凄厉哀嚎,他随身的玉佩应声摔地,碎落一角。宦官内人不迭拜倒,他怔愣着,这是封皇储君时先帝所赐,此刻坠落,有何寓意?他随即也掀袍而跪,远眺月明星稀,郑重泥首道:“求皇考保佑。”
再有半时辰,尘埃落定,儿啼响亮。他如释重负,产婆却忙慌地搜罗医女的身影,“女史!快来瞧!”卞春晖又提起精神,今上欲去探视,复被挡拦,“官家!恐怕娘子还要生,请您稍候!”他也不管不顾,只愤怒地质问卞春晖,“怎么回事!不是都生下来了!还要生?还要生……”卞春晖顾不得许多,惶恐不已的对答,“官家恕罪。衡娘子怀着双胎,不得不生啊。”
稳婆血红着双手,颤抖着来告卞春晖,“医官!快开副参汤来给娘子吊着,娘子不成了!厥过去了。”他只叮嘱将将才的药端去,衡皎喝了才微有了意识。瞧着绰绰的人影,嚎啕大哭,“疼死了!我不想生了!”模糊不清,却不像是有她搜寻的人,她揪着被褥,“官家……官家!我要找官家!”
岳迁瑛忙攥住她的柔荑,“娘子!官家就在外间瞧着您!不是恣意的时候,小皇子还在您肚中,他脾气急,要早来一刻,您要撑住!否则他怎么办?”她弄不清,“我不是生过了?”此刻分辨真假有甚用处,岳迁瑛颇有盘算,欺瞒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娘子是发了梦!皇子还等着见爹爹呢,您快着些,别叫他干等着。”她躬起腰,脚趾蜷缩起来,又循稳婆的指令施力。
又熬了两刻钟,她虚弱不堪。终于觉掏出些物什,恍惚瞧见襁褓,她耳侧嗡嗡地冒响,几次撑着要坐起来。产婆子们击打皇子的臀,掐他的手臂,并不见啼哭。去鼻尖探,略略儿歇心,并未断气。她说要瞧,几个产婆围着,将孩子抱与她。她瞧着不哭不闹的,弱的病猫儿一般,恸道:“我的儿啊!”
应她的恸苦,孩子如莺啼般吱着声,像是远没气力哭也似。今上忙将襁褓递给周太后,急着去探衡皎。见她竟像槁木死灰,万念俱弃的模样儿,不觉来抱她,没想她哇声哭嚎道:“官家!我对不住您啊!”
他忙拍着她的背温声哄着,尚不知缘故。产婆忙说:“娘子!一胎哥子俩,一个横行霸道,一个孱弱是常理。不妨事,只满月前要多加注重,多补养罢了!”
她只顾着哭,哭的耗费了通身的气力,便陷入昏睡。他心痛难忍的放她躺平,撑着榻去看。只见皇三子满面涨的通红,双臂向前扑抓,嘴微张着,似要倾诉。抱与卞春晖瞧,他向今上陈情,“官家。臣精女科,平日侍慈宁娘娘的陶慎初太医最擅儿科,还是请他来诊最妥善。”
周太后听了,忙嘱咐陶太医专管皇三子的症候。今上窘迫,遽然向她深作了揖,赧然称:“多谢姐姐。”周太后一反常态地问:“卞御医,衡娘子无虞否?”他望闻问切概行,禀说血已止停。只是颇损心神,要多躺几日。
摒退了伺候的人,周太后郑重其事对他道:“介融,我信她的真心了。今夜凶险,她挺身从别寝来卫,不顾身孕,不眷生死。我身为人母,尚且不能。原世间,当真有刚烈女子。瞧她,弱不禁风,一刀就可毙命。为了你,像有毁天灭地的能耐……给你生了三个哥儿,人都憔悴了。”
他是无暇分心,周太后也瞧得分明,又叙了三两句,就借故辞去。他到榻前,拢着她的绸被,在她胸脯前,肩头一颤一颤。
上回这样肆意哭泣,是皇考离世。时隔十余年,他恐惧莫名。皇子已得,他从未奢求多增添几数。只瞧她出生入死,聆她撕心裂肺,觉得整颗心心登云端、坠地府。忽有只温热的手触摸他,“意仁……别哭呀。”他俯仰间,见她泪痕斑驳陆离,“我很好的……”
哪里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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