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戊寅。恰值鄂王、褒王满月,衡皎严妆盛裳列筵。水玉暖炽的褙子,杂以蜜合、紫花布、以渥赭为主色调。头戴玉兰花冠,鬓侧下垂两支斜插朱红发簪,以金庞为式。后有金盏菊的插梳,粉黛罗绮,显出她的谦柔宁静。自前朝承袭禁庭妇人的花钿妆,今选饰珍珠妆,两鬓、眉间、面颊俱有南海珍珠为衬,白亮圆润,与三白妆相得益彰。国朝崇素雅温润,不尚鲜艳浓烈的金银宝石。今上屡屡侧目瞧她,衡皎显然注意到,微微呵腰来问:“怎么?妾今日妆容不妥?”
他含笑赞赏,“今日这花冠好,钿饰亦好。比前儿的鹅黄、水心的要见佳。”她顾首,杏眸流转,“真的?昨儿妾提这冠子大,显得累赘。陈司饰原要用重楼子、白角的冠子,但妾想官家蠲奢靡,用鱼枕骨代替,用象牙、玳瑁来制作冠梳,也怪昂贵的。就拿了这白玉兰衬。京都里的小娘子们常说,高大的冠饰配得薄如轻纱的罗裳,愈发显出清瘦纤细。但妾自打孕哥儿俩,愣是瘦不回从前。”他调笑道:“那么瘦,一阵风就刮倒了。我瞧着如今熟透了,采撷起来别有风味。”
外命妇在爇香比赛,凑巧完毕了,拿来给他二人品鉴。未曾糊名,衡皎扇着一篆,又笑意晏晏地献给今上,“官家瞧。这个倒不错,馥郁典雅。”他无意的觑到附的簪书小楷,写着翰林院李绪授妻,毕薄喧。他咽回赞许的辞令,垮脸说:“哪里好?既不算别出心裁,更非略有新意。只能列下等香篆。岳内人,还等什么?速速拿了!”岳迁瑛忙手忙脚,周遭的人都探头,衡皎只能愧然谢罪,“官家息怒。是妾鄙薄,不识好香。”他来牵她,“不是恼你。是那香……罢了,不提他。”最后是魏国夫人列魁首,因想着毕娘子列下等,大抵要不高兴,衡皎便悄默声的嘱咐岳迁瑛,给她添一份赏赐送去。
散了筵席,衡皎觉冠压的鬘发疼,与今上说:“官家,这冠子沉,妾想即刻换了轻便的。”他颔了颔首,“我等你。”她矮膝,为他避道让他先行。去后殿撤换冠子时,岳迁瑛禀说:“娘子。李家那位娘子说要求见。”她未曾多想,颔首应了。毕薄喧入内,向她施了常礼,“衡娘子妆安。”衡皎命黄门搭了绣墩,请她在身旁坐。她环顾四周,赧然道:“能否请贵妃摒退左右,妾有些私房话要讲。”初次蒙面,并不熟稔,她倒是有趣。衡皎兀自撤了冠子,拿白玉梳子篦头发。
人走干净,她才说:“有一物,妾一直想交给您。”她将一个香囊自袖笼中取出,“官人顾念着旧情,从不曾忘记您一日。我嫁了他,却像是守活寡似的。妾与官人成婚整整一载,他不与我圆房。我屡要伺候他更衣,他从来都是婉拒。今儿贵妃赐我一支石榴簪,怪讽刺的。连周公之礼都未行,哪儿来的子孙满堂?如此,我只能来恳求娘子,求您断了官人的妄想!您已身为嫔御,身为人母,该懂得我们女人家的难处。前日里,家翁娶了位娘子,如今继婆母要我传宗接代,我束手无策。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只能丢掉廉耻来向您讨教了。您定有甚么妙策,能叫哥儿对您魂牵梦萦,娶了妻也六根清净,日日做柳下惠的!”
说着,她来攀扯衡皎的衣袖,“求求你!你放过我们夫妻,别再纠缠官人了。你有三个哥儿,宠命优渥,势动中外,究竟还有甚么不满足?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女人水性杨花、红杏出墙是会遭报应的呀!”
哐当一声,今上面色铁青的立于门扉处。毕薄喧连声告罪,只听得他轻飘飘地一声,“滚出去。”便灰溜溜地磕头告辞。衡皎顾首,瞧着他过来,竟像不认得。“究竟是要换冠子,还是要诉衷肠?是要歇神,还是要偷人?”她也搁置了篦子,豫备要跪。他截住了,喝道:“回答我!”她错开身,拿起一旁的绣剪,把香囊勾戳烂了,又扔到火盆里去。他红了眼,“你以为这样就够了吗?”
这里是供嫔御们撤换衣裳、冠簪的歇处。只有一方窄榻,一个横案。他也顾不得许多,直截了当将横案的卷轴、墨砚等一扫而空。将她抱起搁上去。她挣扎着,却被他钳制的很牢固。他来撕扯她的襦裙,将褙子褪掉,解不开系带,便动了蛮力。撕拉一声,亵衣也随而破开,他又去抽亵裤的带子,她如同温顺的羔羊,任他宰割。
他头疼脑热,女儿家那些精巧繁复的蝴蝶、百福带子,他从来都不得要领。倏忽,一只柔荑伸来,替他解了。白馥馥、香嫩嫩的肌肤大片地坦露,莹玉般滑腻的粉蕊衬着茜红的肚兜,瑶窗绣幕,玉体横陈,多好的意境儿。她半撑起身,杏眼朦胧,“官家不就是想羞辱妾?来啊。”
他费力的吞咽口涎,将她抱起来,替她重新周整了衣衫。她也听话,每一下都顺服,没有半点违拗。他打横抱着她,她便双臂搁在膝头,也不去搂他的脖颈。
煖轿停了,他先搀她下,又抱起她往内寝走。遣退了若干人等,他撂了鮹绡幔帐,看她自解了外裳,只剩着抱腹和亵裤。见他盯着,她自抬杨柳纤腰,索性光赤条条。他扯了条绸缎被子给她盖好,双臂撑着头慢慢的躺下来。想去揽她,她亦不躲避,并不动弹。约莫一刻钟,他忽而诚恳的表了声歉意,“婷婷,对不住。”
她侧过眼,殷勤地笑着,“怎么会呢?官家没错。都是妾的错。私相授受,赠香囊与外臣在前;不经通禀,相会外臣家眷在后。况人证宣称妾能令李氏魂牵梦萦,数日辗转。全系妾罪过。嘉佑三年,我十二岁。婆婆为我筹谋婚媒,只瞧了低等官眷的哥儿,多方探听,最终挑了李氏。嘉佑五年,我十四岁。婆婆说要一件信物予他,算是有了婚书。我推拒了。后她自拿了我一件儿香囊,兀自赠了,我只得允。嘉佑七年,我十六岁,他前后来求娶了四次,我推三阻四。婆婆说他家境殷实,且高中了三榜,真是锦绣的前程。我再摇摆,且等着熬成老姑娘,谁家会要去。同年,我彻底阻断了这门婚,决意终身停留禁庭,仿效婆婆做一辈子教习。”她清醒而认真,肃静而郑重,“官家,他忘不掉我。或者,他爱慕我,是我的错么?亦或是,请您来赐教。该如何请他断了这痴心妄想?”
是啊,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襄王有意,神女无梦。两心悦慕,何其难得。他搂她在怀,轻拍她的背脊,“是我错了。我太在意你,关乎你的事,我等不及深思熟虑。李氏这样不堪,觊觎你,死缠烂打,穷追不舍,全是他痴人说梦,整日里怀着非分之想。不是我婷婷的错。我怒火攻心,全没了理智,才做出逾礼的举动。盼你豁达大度,陂湖禀量,谅解我些。”
她静默地翻过身,一声不吭。翌日,他静坐她榻边,见绣枕旁满是泪渍。想要摩挲她的脸颊,怕触醒了她。她霎时睁开肿胀的眼,凝视着他。他趸身蹲在脚踏上,“没睡好罢?再歇一歇。”她嘶哑着嗓子,齉着鼻子,“今日有群筵,是为答谢外命妇的雅集。妾忽感了风寒,不想去了。”心照不宣,他抚抚她的鬘发,“好。我回头另赐一份礼。”她抿唇笑,“谢官家。”
客套而疏离,便是如今衡娘子的态度。是日晚膳,他亲执牙箸给她添肴馔,她亦颔首致意,盈满了笑意接着。只是她们伺候的时候长久,晓得衡皎不该这样,或者真实的她,并非这样。岳迁瑛来回禀命妇的赠礼,“娘子,礼品均清点完毕。共三十二件。其中字画十二、簪镯首饰五、大玉川先生三、脂粉香盒九、纨扇二。唯独一个定窑的瓷器,您提前嘱咐,假使有逾越礼制的,都拿了出来给您过目。”
说着,她授意两个黄门小心搬了,“是定窑红釉梅瓶。翰林学士李氏妻、崇庆县君毕氏所赠。衡皎搁箸,径直起身,端量那瓷器一晌,抬手掼倒,碎如银盘。她肃严道:“官家尝戒我,不得通臣僚馈遗。定州红瓷奢靡,倘我享之,奢靡攀比之风速起,则使我忝受天恩,无面目视人。命妇所赠,百两上,原封原物送回。百两下,备同等礼品以赐。自今起,李氏家眷所赠一应物什,宁华概不受之。也请她束身自好,好自为之。”
内人们拜倒,今上愕然。两个黄门执帚将碎片清扫,他命人撤膳。盥手后她兀自顺着鬘发,他在榻边翻书。不知怎地,她也看起《文心雕龙》,扉页有书笺,笔迹很陈旧,纸也很劣质。是一首《古相思曲》,这样写着: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
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而尾页,却只有一句。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落款是,赠意仁。
岁月洪流,红尘摆渡。他是帝王,无数事的倾轧,使得他顾虑重重。猛地,手中的书笺被她夺去。她攥在掌中,另朝他要书,“我的,给我。”他负手,将书籍挡在背后,“什么时候?”她佯装不懂,克制着情绪,镇静的问:“官家在说什么?”他指着她掌中的工整的信笺,“那不像是近日新写的。你近日惯临摹飞帛,不写簪花小楷。”
她不管不顾,直要去抢《文心雕龙》,他伸长手臂举到最高,语调依旧温和,“你先回答我。”她红了眼眶,却刻意强忍着泪,“有意思吗?”他真的未曾理解,重复默念四五遍。她揭晓谜底,“拿捏我的情意、践踏我的真心、怀疑我的清白、猜忌我的处事。秦意仁,你要杀人,不过抬手便翻云覆雨,探囊取物般容易。何苦这样折磨我?”
他要替她擦泪,被她躲开了,“爱恨痴嗔,众生平等。你是帝王,千人瞩目,万人之巅。我门第衰微,不堪匹配。但我一直都觉得,你没有将我当做一个舞娘、一个婢妾、一个供你发泄的物件儿。我憎恶卑微地索取、下贱的讨要。婆婆曾多次告诫我,要我莫许高门显贵,免受轻慢侮辱。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驰。仙韶院里,以我与婉宁姿最盛。她已枯萎,我不想重蹈覆辙。倘你对我只是逢场作戏,要我传宗接代,绵延香火,为皇室奉献。我已做到了。但我最初就告诉过你,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厚道的、以诚待我、时刻维护我、信任我的人。假使你不是,就请放开我。”他颤抖着手,霎时间将她箍紧,“我是真心!衡皎,别恼。昨夜是我气急了,我……错了。”
她疲惫地跌坐,他便会意将她抱到榻里,瓮声问她:“你产后虚弱得很。我见脸色犹苍白,这时候动不得恼怒。要么再传卞春晖来诊诊脉?”她摇头,恹恹地说:“不必了。”
他言听计从,“好,好。那好好歇一歇,过一阵子就会恢复如前。”说着将书捧给她,她接过来,抚着尾页的笔墨,不甚爱惜。
他龙章凤姿,鸾姿鹤骨,人群里那样的瞩目,只悄然回顾便引人沉溺。他忽而衔住她的丹唇,她起初是闪躲、推搡,但拗不过,最后顺遂了心,张臂环紧他的颈子。他覆压而上,耳语着问:“今夜……愿意么?”
她蕴着泪,哽咽着,“真真拿你没办法。”他便温柔地解她的系带,扶她躺倒。还是昨日的茜红肚兜,他先是啮那粉蕊,引得她口中吟哦,三回四趟不停手的揉搓。
春溪荡漾,她半撑了身,嗔怪地流转着杏眸,“愈发没正经,哪儿学来的花式?”他正入主题,将她银条似的股撑起,濡搅抽提着。她汗津津的,只觉得身上空落落的,便要起来搂他。他忙伸臂撑着她的腰,扶她坐于腿上,“疼不疼?”
她蹙着眉头,攀着他的肩说还好,“意仁,瞧着我昨儿的耳铛怎样?”他素不在意零碎的小件儿,又听她盈着笑,“我遣迁瑛去司宝斋打的。人家还说薏米样式儿的,真少见了!”
他抱着她的腰肢,未盈一掬,软玉温香,千金难求。“我的婷婷这么好,都是我高攀了。你起先说门第,远眺国朝,哪个女子跟我家匹配?父母之命,我素不信的。你瞧瞧张氏,初到像个菩萨,不久像娘,再久像嬷嬷。真个儿像爹爹说的,愈看愈厌烦。”
下身动着,她沉醉地咬着唇,将悉数婀娜咽了,抚他的眉眼,“意仁,我真怕。怕她是我的前车之鉴。怕你哪日得了更好的娘子,转头对我弃而不顾。”
他裹住她的唇,“我倘是朝三暮四的,也不止这十阁娘子了。你得了空暇也翻翻册子,瞧我从前多节制呢!”她不乐意了,“什么?你什么意思?是我要你这样?”说着耸动着要避退,他忙扶她的臀,“别!是我瞧见婷婷就情难自禁,爱难释手的!”
她哼了声,再过了一刻,有些疲惫了,“意仁,央及我些罢。明儿我擎早去慈宁问候的。你闹久了,我要没精神了。”他答应了,推进快些。只瞧白光耀眼,双双登了极乐。她睁不开眼,累到一个梦也不曾做。
翌日。她于慈宁清点着账簿,拿笔墨记着数。葱茏如嫩笋尖的柔荑拨弄着算盘,驾轻就熟。“瞧着流水不差,只错个三四钱。”周太后摆摆手,指了指座儿,“你这孩子,也忒实诚了。我只请你来帮扶,倒拿自己当账房先生了。”说着打量她,“哟,怎么今儿憔悴的很?”
衡皎有些赧然,拿绢子掖了掖额角,装傻充愣,“是吗?”周太后掩唇打趣,“前日闹着风寒,昨日官家留了宿,对着病人痴缠不放?”她愈发抬不起首,绞着祍腰。
周太后莞尔笑说:“哥儿们满月酒那日,他在集英后殿就闹出动静了,都快而立的人,还跟毛头小子似的。”衡皎猛地起身,揣着手,只觉得臊死了,“都是……都是妾不好。我们做小辈儿的,还让您跟着操心……”
恰逢今上意气风发地来了,瞧着她惘惘地站着,脸泛着酡红。忙攥了她手问:“怎地了?哪里不舒服?澄时,快传……”她扬声遏制,“官家!妾不妨事。”他才顾得和周太后请安,“姐姐慈安。”周太后瞧着他急三火四的,取笑道:“我正跟娘子提起戊寅那日,说……”
他立刻截断了话,“姐姐!那晚都是我的过错!”又填补道:“昨夜亦是。是我偏要缠着贵妃,才使她精神不济。”周太后睹着小夫妻俩,“介融啊,你可轻省些。瞧你家娘子累的,像干了粗活。”他搀衡皎先坐,“姐姐甚少传婷婷来的。今儿为着哪桩?”
周太后哭笑不得,“放心。不是要给你塞人。我如今眼力不济,寻你娘子来给我瞧瞧账。她呀,脑筋快,那算盘拨的麻利,不过一刻钟也就统清了。”衡皎欠了欠身,“您过奖了。”
今上却说:“原是要婷婷费神来了。既成了,姐姐要怎么行赏?”他平素与周太后不亲,并不会厚着脸皮讨要甚么。成了帝皇,四海尽数握在掌中,更鲜少同她打趣说笑。周太后怔愣一会,“那哥儿说要怎样赏?”他颔了颔首,“就恩赐她做您的媳妇罢。”
嫔御们都算是她的媳妇,但正儿八经的,唯独一位。他不言而喻的深意,昭然若揭的厚爱,周太后叹息一声,“前朝在议了?她这出身,恐怕是难。”今上却好整以暇地回禀,“与台谏议,是臣的职责。这么些年,与他们作对,臣也习惯了。倘或臣溃败了,还会再试一遍,再一遍,直到她成为介融的妻子,我的皇后。”
周太后凝着他,忽而忆起几遭年前,先帝与自己的情深意笃。“那就去做罢。自小啊,你打定主意的事儿,就没有办不成的。”
他携衡皎起身,一人作揖,一人屈膝。“那臣便先谢过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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