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衡皎再未到福宁殿去。今上也刻意在宁华殿周遭转悠,时常邂逅,却都不置一词。他时常在最毗邻宁华的潍安水榭俯瞰宁华,看着内人走动,奉着瓜果浆水,有条不紊地走着。她鲜少笑,除却对着三个稚子,其余的时候一水的谨肃。尤其对着他的时候,恨不得端庄贤淑像菩萨真人。娴静温柔,叫人挑不出差错,又疏离冷漠。听岳迁瑛说,她近来喜爱到松鹤台去沐风,时而就是大半日。或写飞帛、或奏琵琶、或爇雅香、或制浆水。时而辗转反侧,就去陪三个哥儿,推着摇篮,时而就是整夜。
就这样一月过去。她终踏足了福宁,有内人顽闹,恰逢她来,就一头撞到她手臂上。岳迁瑛正想喝斥,她却猛地吵嚷起来,“你是哪个阁里的?赤眉白眼的乱闯!官家近日烦躁,我奉劝你别去讨嫌!”她不理睬,捡了一旁的黄漆木食盒就要继续向前,不意那内人愈发跋扈,“喂!你是聋哑了?没听哪家娘子或哪阁的内人是残疾的,我好心好意劝你,你怎么不听?你到底是谁?”衡皎抬眸,“你招惹不起的人。”说着摒开她,揽了揽左臂的鹤氅。
才跟韩从蔚寒暄客套几句,方要入内殿,听着有人哭哭啼啼,“真是逾礼,在福宁都这样放诞无礼,真不知是谁训诫出的……”今上听得云山雾绕,才想传人来禀告究竟,接下来却有人替他解答了疑惑,“冲撞旁人,擅自毁谤,这就是福宁殿的规矩吗?”他立时三刻起身,见她搂着昨儿的鹤氅,岳迁瑛替她拎着食盒,“婷婷。你来了。”她要施礼,他复搀扶住,“是有要紧事?”
她乜斜着内人,见她心虚地要命,才笑着说:“来还官家东西。”说着,将鹤氅叠放好。“物归原主。”他揽她身腰,语调特地温和下来,“近日身子可康健?有没有哪里不舒适?”她下意识地瞥着内人,“新拨来的?这一举一动,真像是官家曾经的梳头夫人。就连跋扈的做派亦如出一辙。难不成官家便喜好下人拿乔、攀高踩低?”他不耐的眄向湛沛,“她冲撞你了?”
衡皎挽开云袖,“她与内人推搡,撞到我身上。恰身上累赘的戴着些甚么穗子,你瞧。”她肤白皙,一块淤青便尤为显著。齐湛沛忙拜倒请罪,“娘子饶命。奴不是有意的。”衡皎哂笑道:“今日在官家殿里,我才晓得何为前倨后恭。方才就是这位女史,好一番提点我,说您近日心绪烦躁,一定不想见我。我不理睬,她便怀疑我聋了、哑了。真是好规矩、好教养啊。妾妄自揣测,想她是您近身侍奉。竟是受了您的言传身教,这样想来,真是好生离奇啊。”
她能同他叙叨,他便十足慰藉。即使是冷嘲热讽。他仍噙着笑,“那婷婷说怎么处置?”她瞧见齐氏的失落,尤在替她转圜,“妾瞧着这内人样貌好、身段好,一对丹凤眼尤其溢目。为了我,官家倒舍得?”他拿了药膏,正谨小慎微地替她擦着淤青,不迭扇着风,“你想哪儿去了?她这样莽撞,尤其是伤及你,福宁是留不得了。”说着就唤韩从蔚,“拖去宫正司,杖三十。逐出宫去。”
两个内侍粗暴的捂了她的嘴,拖死人一般的离开。她惋惜地瞥去,“唉,我猜啊,她定要怨您不懂怜香惜玉。”他指尖轻擦她的鼻子,“促狭鬼儿!这张樱桃口好生刻薄。”她向后避了避,长舒一口气,“官家还是不打算遣我去西郊么?”他擦药的手一顿,引得她一激灵。他便费心吹着风,“旁的事,凡我能力所能及的,你尽管提。只这个,我没法答应。”她便挑开了话锋,“我今儿制馔,总觉得不好。好容易蜜煎有了点心得,想着给官家送一道来。被她一撞,一盏也撒了大半,真是可惜了。”他按她肩头,“你坐。”
她接过碗,搅和一番。他笑的很谄媚,“这是要喂我?”她砰一声将碗砸到案头。他委屈地不得了,先盛了一匙喂她,“那还是我喂娘子。”四目相接,她的心揪紧,竟像是特意停滞了一刻。她鬼使神差的张了口,吞咽下去。他原在替她擦抹丹唇旁剩余的一厘,抚着醇厚的唇,忽而起心动念,裹了上去。她始料未及,忙来抵他的胸膛。但耐不住他多番纠缠,最终还是得了手。她微微喘着,胸脯震荡,他双臂箍住她,“婷婷,我很想你。”
不知打哪儿琢磨出的,他擎赶着三五更,她就了寝的时辰去探看。昨儿她推着无疾的摇篮,不会儿就枕着手臂睡去,他怕她吃了寒起高热,就拿了鹤氅给她盖着。天色渐晚,宫门就要下钥,她抚着褶皱,“我要回去了。”
他十指紧扣,“这样晚,今儿就歇在福宁罢?”她顾首,拍着胸口说:“我最近不大舒坦,不方便。”他笑得赧然,“我不动你。”说着,她竟真取了绢子掩口干呕,他取了清水给她漱口,“官家殿里熏了香?怪呛人的,我嗅着不舒爽,长了就恶心。能不能熄了?”
他将一碗茶水概浇在熏炉内,将窗牖开了透气。她又猛灌两口水,喃喃自语道:“这症状倒是很像头两次……”他没听清,凑近了问她:“什么?”她忙摆着手解释,“没什么。只是想着近日不曾贪酸辣,前儿吃贡梨就呕了半夜。寻卞御医瞧了,说是我近日脾胃虚寒,多有不调。药也按时按例的服用了,怎么不见好?要么我再踅摸其他的医官诊诊?”
他替她揽背顺气,“药性缓慢也是有的。”她偏眼,“不仅是恶心,还有……”他好奇,“那速遣卞春晖给你重新诊治?”她还是作罢了,“算了。我不懂医术,或许是我感觉错了。”
夜里,他从后揽着她,手有意无意地在她腹上滑。“婷婷。你转过来,我想瞧着你睡。”他很执拗,不达索求不罢休。她最终只好就范,“官家是小孩儿?要搂着样东西才能睡?要这样,还不比最兴来呢。”他义愤填膺,“怎么拿我和他比?”她费力睁眼,“不能比么?”
他十分诚挚地说:“我能给娘子做茶、调香、敷药、揉背,他可只会哭哭啼啼。”谁家郎主和儿子攀比?她推推他,“别搂我,天可热了,你这么地要长痱子。”他却不理睬,仍旧圈着她,“你穿的单薄,这绸缎被子也薄,我怕你遭了风寒。”她无可奈何,“抱着可以。但我当真不太舒坦,你别动我就成。”
她为甚不舒坦,他还不清楚么?睡到五更天,她忽而哽咽起来,他双臂环她,轻拍着她的脊背,听她嘟囔着,“意仁……”他欸了声,摩挲她的鬘发,“我在这里。”看她泪盈于睫,他擦掉她蝶睫的泪滴,起身替她重盖实了背,才放心歇下。
翌日,他见她似是醒了,吻吻她额头。“昨夜梦魇了?”她向他怀里靠了靠,“我……说了甚么,吵醒你了?”他摇了摇头,“只是哭的很伤心。”她慨叹一息,“意仁。你说梦境会不会成真?”他坚实的臂膀搂紧了她,“有我,你和孩子不会有事。”她阖眸,“但愿罢。”
他视朝毕,见她正向瑞脑熏炉里添香,见他便盥了手,搁了香盒。“那两件事,可有结果了?”他沉默,握她的手,“皇城司的人在京都搜捕,至今无果。阎文应畏罪自裁,给张氏制馔的内人也命断家中,此事……很难水落石出了。”她怅惘地觑着案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处心积虑,究竟为了什么呢……能够钳制内侍省的副都知,灭口内人,大抵是内外构联。”
他摩挲她的手,“别想了。这些糟乱的事宜,都交由我来处置罢。你只要好生将养身子就好。”她尤心事重重,突发奇想道:“官家,禁中可有哪位娘子与毕氏沾亲?”他纳罕,旋即遣了韩从蔚问,他回禀道:“平原郡君。属河东毕氏,两家同族。”是张皇后举荐的,她极清楚。但一个默默无闻的郡君,能够牵制阎文应?她左右考量,在今上身前暂不提起了。
但晌午他去赐对,她与岳迁瑛说:“去查。瞧瞧李家的毕娘子跟禁中哪一阁还有来往。”岳迁瑛犹豫,“您是忘了上次……”她却十分镇定,“正是因我记忆犹新,才要勘察清楚。”果不其然,岳迁瑛真有了些收获,“朱婉容与她两家是世交。两人又是闺中密友,交情深厚。待等毕氏低嫁入了李家府邸,仍互相赠礼。”
对于她已无多印象,岳迁瑛再三强调,“朱婉容比寇充媛入潜邸还要早,她脾性温和,待人接物和气,禁中人人褒赞。您要疑她,也要谨慎行事。万莫打草惊蛇。”
可就是这般的人物,面慈心狠。嘴含蜜,心藏刀。她从前就领教过的。
晚膳时分,她无意间提起,“妾今日瞧见了揽翠阁的朱娘子,她那冠子倒不错,俭素典重。襦裙勾的纹路别出心裁,我都没瞧清是哪一种。”岳迁瑛适时提醒,“奴看着像是绿菟葵,襕样是蓝目菊。”他感到奇怪,“你一向不留意襦裳首饰一类的,怎么今儿倒提起她来?”
衡皎早有预料,莞尔低笑道:“最兴来指着赞好,妾能有什么法子?照搬下来,能哄他高兴也值当啊。”他颔了颔首,“他一个小孩儿家,现下就晓得品鉴裳衫了?”她随手给他盛羹汤,“他平安无虞的就好。眼力啊,品鉴啊,这些都不打紧。”他亲手接过来,“听闻你今儿送他去慈宁殿请安了。”
她的腕子略动,汤匙在碗沿磕出当啷一声,“是谁这么耳报神?他去给祖母请安,原也是合属孝情的事儿。还特特儿禀给您,真是多此一举。”他四两拨千斤,舀着豆腐搁到她青釉的瓷碗里,“是姐姐自己。”她搁了牙箸,用湿润的绢子擦手,“官家是想训诫妾,妾明白。”他双手暖着她的柔荑,“并非如此。我是感激你,心疼你。姐姐原亦是请托我跟你道谢。”
衡皎抿唇,倏尔才感慨说:“妾近日身子欠奉。这脾胃虚寒竟闹得很厉害,总觉得浑身酸疼,胸口闷闷的。卞御医开了两副药,我日日喝着,总觉得善一日,亏一日的。今儿晨起还晕眩,想别是风寒的前兆。今儿是十五,原应该去请慈宁的安。但我实在撑不起身,躺了半日,还是觉得倦怠。就等我大好了,再连同请罪和请安一起。”他揽她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明儿我再嘱咐制些开胃的馔食。”
衡皎却提不起兴趣,“前儿我说要酸杏干,迁瑛说脾胃虚可吃不得,就作了罢。如今清汤寡水,纵使荤腥不触,不会发呕了,但亦是食而无味。瞧着我这阵势,倒跟前头妊娠很像。怪的也就在此,单是脾胃,我也不会误解。偏是连着停经、□□胀痛。好端端的,葵水倒紊乱了。”
他只替她搭了鹅绒软垫,手臂圈着她靠下来,“兴许真是有喜了,月份浅,他们没能摸出来。”她笑说:“卞御医精湛。上次月余的喜脉都能摸出,这次倒不成?人家都是精益求精,难不成他的岐黄之术走下坡路?”他似调笑,“先不提旁的。倘真有了,你要不要他?”
她颦蹙,“这是哪里话?既孕了,焉有这一谈的?”他却不以为然,“前阵子你气愤,恼我恼的狠了。你腹中又是我的骨肉,若因我而迁怒他,我真是百死难赎。”她忙来遮他,“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生啊死的,也就随口提起的?先不提妊娠,我恼你难道不对?你不晓得我多在意无疾?她无意出的纰漏,原应该立刻传太医,却拖延着,直到病情加重、命悬一线,真当这事是好糊弄的?罢了,此事不提也好。一提难免我又心劳意穰。”
他蜷着身,揽她的胳膊紧了,“我降生便由孃孃抚养,姐姐其实……没有照顾小儿的心得。”衡皎震惊,“当真的?不是说先帝钟爱她么?怎地让她骨肉分离?”他叹息道:“爹爹爱她,但更尊重礼法和规矩。庶子出生一概都养在嫡母膝下。”她悻悻道:“那妾应该庆幸,官家没那么注重礼法。”
他瞧她又要不高兴,立刻劝慰,“我怎舍得?你将孩子们看得比我、比你的性命还要紧,要他们离开你,不就等同于要你的命么?你为了生他们,鬼门关打转了三四圈,我为了礼数尊卑就要抢走他们,我还配为人夫婿么?”
她笑了笑,“这么看来,官家还是很好的。”他对她的敷衍和揶揄很不满意,“就这样啊?”她眯缝着眼,啄了啄他的唇,“官家真好。这样总行了罢?”他扶稳她的后脑,深邃的吻着,“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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