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癸酉,她与朱婉容在蓼乐亭偶遇。她似乎很诧异,要起身做叉手礼数,衡皎却制住了。“青山绿水,初夏时节,这处亭落雅致,很合阿姊。”朱婉容呢,待人接物一贯客套疏避,“是妾搅扰贵妃赏景,这便告退。”衡皎却有意挡到她身前,“正所谓缘分天定。凑巧碰到多难得,阿姊怎么急着走呢?”
朱婉容本能地退却,“妾一向循规蹈矩,不曾僭越冒犯。贵妃……因何怪罪妾?”衡皎觑了觑她,“沉静如临镜照影,波澜不兴。禁中都说阿姊最安分守常,平日只插花、手谈、焚香。在潜邸就与先皇后亲厚一体。”
朱婉容瞧她摒退了周遭的人,手悄然握向廊柱,衡皎却神色如常,“阿姊这是怎地了?喔!我忽而念起来,她们说您有哮症,一旦过激便会发作。还说您身子羸弱,一年有半载是缠绵病榻。”她镇定自若,赧然一笑道:“多亏了官家怜悯。他未嫌我身患疾病,一连遣了好几位医官来诊脉,才令我稍缓。”衡皎则端量她的裙摆,“恕我孤陋寡闻了,阿姊这襕边真精巧,是甚么样式?”
朱婉容循声瞧了一眼,“贵妃素来观宝贝。不识得这个也属寻常。这是贝母,说起来不算绢花,是株药草。”衡皎颔首致意,“这我就不大懂了,还请阿姊不吝赐教。”朱婉容温和解答,“《本草纲目中》有记载。贝母,味苦,气平、微寒,无毒。入肺、胃、脾、心四经。消热痰最利,止久嗽宜用,心中逆气多愁郁者可解,并治伤寒结胸之症,疗人面疮能效。难产与胞衣不下,调服于人参汤中最神。从种子萌发到果实累累,要经过四、五年之久。鳞茎深埋土中,花成钟形、俯垂。”
衡皎不迭称赞,“阿姊好博学,不想医书张口便背得了。”朱婉容却惭愧道:“都说久病成良医啊。每日听医官碎叨,我都倒背如流了。可惜我这个症候是娘胎带的,没法子根治。”衡皎亦喟然长叹,“官家身侧的卞御医触手生春,我的身子便是由他照料调养。不如我请他来替阿姊开两副药,兴许有转机呢?”
她婉拒,“这真是折煞我了。御医专供官家和皇后,您是将来的圣人,自然使得。妾默默无闻,于社稷无繁衍皇嗣的功德,亦不能温言软语宽慰君心。无功不受禄,人的福祉就那么多,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妾难以禁受。”
衡皎却掩口感怀道:“阿姊就是谦逊。难怪禁庭人人说您宅心仁厚,菩萨心肠。就是内人失了礼数,也不见您重罚的。您这样慈悲,老天听了都要流泪。叫御医来望闻问切,理所应当。”朱婉容却摆摆手,“我这呀,是沉苛慢疾,就算是华佗再世也难救。见多了医官,未免觉得自己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您这番美意,妾心领了。”衡皎却哀婉地叹一声,“要提起这个,我真是愁啊。虽庆膺斯男,但我的哥儿命途多舛,单说三哥儿,短短几月就病重两次。”
朱婉容颦蹙,也是惋惜,“您是福祚绵长,又多得官家庇佑疼爱。小孩儿家,常有个风寒咳嗽,概是稀松平常。等大些慢慢就好了。妾这身子孱弱,也侍不得寝。这辈子怕都没了子嗣缘法,对您的艳羡真是道不尽。”衡皎的杏眸愈发弯地像月牙,“看来阿姊很喜爱稚子。”
朱婉容听着,竟是怔愣一晌,接着说:“您不知,妾原先有个弟弟,与我一母同胞。阿娘生了他落了产后病,我便代替阿娘抚育他,他两岁闹了场严重的风寒,就此离开了我们。”听者有意,衡皎顾盼,觑着廊下肃立的内人们,“是啊。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倘或有半分不妥,哪个母亲都会拼命。长姊如母,我想这禁庭能体谅我心意的,只阿姊一人罢了。”
朱婉容却推诿,“妾做不成娘亲,哪里谈得上谅解?反倒是慈宁殿的娘娘,她是官家的生母,舐犊之爱想必跟您是一般无二。”衡皎掸了掸宫绦沾染的柳絮,“这时候飞絮漫天,最是恶人。阿姊既有这个症候,可要多多留意。”
朱婉容略微欠身,“多谢贵妃告知。”衡皎却瞧着她,眉目俱笑,有种诡谲的诚挚,“阿姊,您鬓上簪的象生花是金雀。这是您的心头好罢。叠叶倚风绽,翩翾凌雾排。齐名仙母使,写样汉宫钗。幽雅整洁,真合阿姊。”朱婉容却接口道:“您前路明朗,自然豁达。提起金雀,不知怎地,妾心中反反复复都是邹应龙的那首《游宝林寺》。”
衡皎掩唇,喜怒不形于色,“这金雀旁分两瓣,色金黄。形如展翅欲飞的雀鸟。一簇簇金黄挂满枝头,远远望去,如五谷丰登,热烈洋溢。好端端的,阿姊反倒感伤。多愁善感,五内郁结,并不适合养病。”
朱婉容却略略自嘲道:“诗词歌赋,不平而鸣。苏学士连遭贬谪,那豁达究竟是由内而外,还是不得不的将就,没人晓得。时辰不早了,妾要回阁子服药,少陪了。”原是要擦肩而过,然朱婉容忽然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事虽殊,其理一也。惟善察者能见微知著。您仅凭一根簪子就猜我心爱金雀,有些冒险了。”
衡皎却只说:“不要紧。猜不对,顶多是被您笑话,不会害人性命就好。说来有件事体,我还要请阿姊赐教。”朱婉容凝着她,“官家阔知天下,我能为您答什么疑、解什么惑?”衡皎抬眸,“您是资历最久的,听闻内侍省的阎副都知在升迁前,还在您阁里做过小黄门。如今物是人非,真令人感慨万分。”陈年往事啊,回忆起来无比困难,朱婉容沉吟半晌,“竟有这回事?您不提,我都不知呢。”
衡皎秋波微动,“阿姊是哪里人氏?”朱婉容停了倏忽,“我是临州人。”衡皎唔一声,“这么巧,阎文应亦是。”朱婉容则转话头,“他谮害贵妃,现已伏法。您今日屡次与妾提起他,所为何意?”衡皎则稀松平常地回她,“他虽身殒,但先皇后被毒害而死,此事依然扑朔迷离。唯有查清事实,才能还先皇后、还我一个清白。我还以为阿姊与他甚相熟,哪怕是蛛丝马迹,我亦会感激涕零。”
朱婉容却摇了摇头,“他是内侍官,您也知道,平日近身伺候嫔御的都是内人,我哪儿会格外注意他?何况不是身旁亲信或执事的,兴许只是管洒扫的,我怎能个个都记着?若您真要从揽翠着手,妾愿意将如数内人概交给您来审讯。自然,妾亦同样。”
衡皎却微微一笑,“这就谈远了。我从未猜疑过阿姊您。我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猜疑谁,或许会直截了当地恳求官家为我做主。阿姊身在禁庭多年,也见惯了风起云涌、波谲云诡,又与先皇后情比姊妹,难道就不想查明真相、为她雪恨?”
朱婉容叹道:“我比不得您,位高权重,素有官家疼爱。我人微言轻,保全自身已属难得。逐水飘零之躯,并不具有荫蔽任何人的能力。更遑论替谁主持公道、洗刷冤屈。您实在是高看妾了。”
衡皎垂眸,瞥她暮山紫的衽腰,“请恕我冒昧,想请教阿姊的闺名。”朱婉容也循顺着她的目光,“贱名恐污了尊耳。妾就不提了。”说着,她浅一矮膝,施礼告退。
洽谈完毕,衡皎亦回了宁华。临近晚膳时分,今上早在等候。她一愣,“官家来了?等多久了?”他起身来搀她,“没几刻。澄时说你在蓼乐亭碰见朱婉容,谈得乐不思蜀。”她柔荑略有一颤,他立刻握实了,“怎么?”她垂目,反握他的手掌,“无妨,传膳罢。”
他盛了一勺蟹黄豆腐给她,见她心不在焉便问:“她跟你提了什么?”她刻意地说了声不曾,复问:“朱娘子的闺名,官家知道吗?”他扶额良久,睃向韩从蔚。他拱手示意,“回禀娘子,朱娘子单名一个绘字。”衡皎乜斜着汤匙,发愣了一会,“妾只是奇怪,怎会有人惭愧于道出自己的名讳……稀松平常,朱婉容却怎样都不肯说。”
对她,今上实属无多印象,只记得她多愁多病,素日不爱出门。“阿皎,蓼乐离宁华那么远,你怎地突然起兴去那里?”她侧首,面上神情自若,“胸闷气短。想随处走走。我还去了福宁,谁教您不得空,在接见枢密院的重臣呢。”
他才缓了心,“这就好。你倘有了心事,定要同我讲,切勿欺瞒我。”她抬眸,蕴水的杏眸澄明如镜,“官家,如有一日我犯了错,亦或骗了你,你会怎样处置我?”
他没能猜出她的意味深长,只噙着笑说:“坦白从宽。你能犯多大的错?是窃金橘还是盗酸杏?”她忽摒退了侍膳的宦官,双臂搂住他的颈子,“你要信我。无时无刻,我做任何事,都是为着你,为着我们的孩子好。”
与她平素大相径庭,他很忧虑。但却按而不提。直到就寝前,他翻开她压底的熟宣,写着:金雀花落无人管,断送韶光又一年。旁边草率的写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他状若罔闻地塞回去,照模摹样地小心还原。她盥栉毕,随意拣了件褙子披着,看他没头苍蝇地乱踱,先是凑过去问:“出事了?”他先是摇头,牵她坐在榻边,“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
诚然。她却只笑着说:“妾有官家庇护,能出甚么事?”他并不信这套说辞,灵光乍现,“你命我想朱氏的名讳,我还当真想出了。庆历二年的宫宴,张氏赐灯谜,内眷赋诗应答。她那张宣纸染了朱红,我记的格外清晰。落款是偃夕。大抵是她的小字。”
她眸光猛颤,旋即错开身,喃喃自语道:“偃夕,意蕴双全。真是个雅名儿。”他紧握住她的胳臂,“婷婷。你是因朱家与张家有连襟之故,要刻意针对朱婉容?”她遽然追问:“连襟?竟有这么深的渊源……”他只觉她有事欺瞒,又不敢逼问。“自从衣裳起,你便对她上心。你是在怀疑什么,还是想查什么?”
她怔忡着,半晌才说:“朱娘子很怪。禁中说她端庄贞静、罕言寡语,是个厚道人。可我觉得她遍身戾气,心中藏着怨恨。我这样讲,官家是否觉得我瞧错了?”他不置可否,“我已数年不曾去探望过她了。”她接下去,却抛出一句很重的话,“是啊。即便有人指正她行凶杀人,谁会相信呢?”
他只觉她胡思乱想,揽她坐到软榻,“婷婷。我有喜讯要告知与你。你确是有了,快满三月了。卞春晖今日确认无疑,才来禀我的。他说你脉象虚浮,起初辨不清是胃疾还是有娠。近日调养得好,才逐渐显出滑脉来。”不是初次,也就没那么喜出望外,她摩挲小腹,却仍旧琢磨着朱偃夕。
她就像一个谜团,一潭深不可测的水,愈想侦破,愈是泥足深陷。翌日,她摒退了其余人等,只与岳迁瑛私语。“我记得宫正曾禀称,阎文应撞墙自裁前用血写了两字。”岳迁瑛颔首,“确是。说是死前咬破了手指,在墙壁写的。是‘多多’二字。”
她仰首,提出崭新的猜测,“倘或,那不是多呢?”岳迁瑛一头雾水,“人之将死,尤其是罄竹难书,罪大恶极的人,多是祈祷来生罢。他或许是求俸禄、求功名,要多多益善?”
衡皎沾了浆水,在矮案写一‘多’字。“它还可能是人的闺名。”岳迁瑛忍俊不禁,嘲道:“没听说哪位内侍、内人叫多多啊?这名字恁地俗气,就算是外头街坊恐怕也鲜少用。”
衡皎重新写了一遍,这次拉开了间距,将两个夕间隔很远。岳迁瑛鬼使神差地念出来,“夕夕?这……是谁?”
她填补一字。周整了偃夕二字,旋即用绢子擦去,“朱婉容的小字。”
岳迁瑛震惊,半晌未动分毫。“您的意思是指阎文应是为婉容自裁?她与先皇后乃挚友,为甚要害她?又以何要挟阎氏投毒?她不触碰权柄,怎么能手眼通天?她与您素无龃龉,何苦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谋害褒王殿下?”
是啊,个中缘由,才是她冥思苦想多日的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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