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暇思索,微有风起,他本能地侧过身为她蔽风,“说哪儿去了?我只是忆起好久前的事,还有孃孃、坤宁殿前的芭蕉、夏日新簪的西府海棠。当真是时过境迁。我起初践阼,朝纲不稳,枢密院、门下省的重臣都拿我当小孩儿。是孃孃搀扶我啊,到我能尽孝的时候,她却病入膏肓。她生前尤惦念杳霭,说没能替她许个好人家,她水深火热,孃孃死也不瞑目。”
他摩挲她的柔荑,“婷婷。循着巷子的俗话,这是陈芝麻、烂谷子的琐碎,不值得一提。孃孃厚待我,扶持我成人、亲政,这份恩情我要偿还。”
衡皎眼波灼灼,“此事从头便无甚可议的。官家赐予是恩,但延寿县君却未必同感。廊下读书、房中调香、殿里做茶,豆蔻时芳心荡漾、暗生情愫,而今夫婿过世,她明里孀居,要清心寡欲的渡半生。所谓情深无尽、藕丝难杀、旧情绵绵,自古而今都不断产生。妾不疑官家,更不会遣派人去窥探县君。但既已沸反盈天、蜩螗沸羹,我亦要提醒官家一声。延寿县君丧夫,顾及与您兄妹情谊到御前倾诉,原本无可厚非,但禁庭人尽皆知,如数家珍。便连孩提之事亦了如指掌,张口就来,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妾是不耐烦听嚼舌的,但洒扫的小黄门都拿这当消遣,倘或我还置若罔闻,就太悖规矩了。如此,妾只得小惩大诫,杀鸡儆猴。”
他半揽着她,“你的意思是延寿自己……”她心中有数,“妾近日闲暇,除却瞧孩子们,也就是踅摸好茶方罢了。既出了事,便遣了人按图索骥,源头出自于本身,这倒是没法子施以援手。”
他笑容僵硬,“她着实变了。有刻薄的婆母、鸡零狗碎的家事、数年无所出、惨遭夫婿羞辱、宠妾灭妻,抚育在膝下的庶子也病逝了,这样的煎熬,她能挺过来已然不易。”
衡皎却衔笑睇他,“你不需因她特意来劝慰我。我不会登门摔砸,弄出个泼皮德行来逼勒她离开。这决断自是你来定最妥善。官家或有意,也不必顾及臣妻,只秉着从前的情分册封就是。如无意,也最好不要藕断丝连,令她平白多出妄想来翻云覆雨。”
他双眉紧蹙,竟像是全不晓得闺帏内的争端,“她待如何?”衡皎摆出了狡黠的神色,促狭笑道:“还能怎样?倘你无意,就先做出实绩,再以死相逼啊。”他并不曾碰见死缠烂打、不择腌臜的人,因此一副殷勤受教的模样,“实绩?”她覆他耳侧,手遮着半边,“夫妻之实。”
他听得好笑,一掌拍在她肩头,“好个促狭鬼!好端端的,竟编排起我来了!”她不以为意,扶着腰往殿里走,“官家别不信!我们仙韶院啊,正经事不晓得几件,但官人家的妻妾争锋可都明白。您是勋爵显贵,俯瞰众生。我们呢,自有一套野路子去探听是非,有的小娘子为讨一口吃食、争一个门第,还要殚精竭虑大半年呢。她不能住在兄嫂家里一辈子,不做寡妇,就要再许配。有您的怜悯比什么都管用。”
他哭笑不得,“她爹爹已替她相看了几家,虽门第不高,但家底殷实,是值得托付的。”她兀自打量着胭脂膏子,融了一点清水调着,“依我愚见,接下来她便打算登堂入室。”他挥手摒退下人,探秘一般,“怎么说?”
她侧首,簪子的穗子便摇摆了两下,“算计着让官家失身。”他席地而坐,揽她身腰,刻意地抚摸。她被骚痒自然忸怩,“别闹我!官家也想想,一旦多了染指一例,您与她就逾越了往日,要多出一份职分。如她盘算得多,大抵还会假拟孕事,将失子的祸端东引给我。”他敲了敲她额头,“你们姑娘家就是爱胡思乱想!”
她却郑重其事,“当真的。我并非以恶意揣测,只是她滞留禁中,恐怕居心叵测。假使她真心实意也就罢了,她如想谋算您些什么,便是您能忍耐,妾也是不依的。”
她胡乱的揣想也应验过,他踌躇半晌,“我会嘱咐她阿兄从速进京,将她早些接回老家去安置。亦会谨慎,尽量不与她私谈。”
但这都只是他一家之想。翌日,延寿县君便伺机而动,凭借送糕饼、送墨砚、送莺莺、送纸扇几次三番的行探望之实。最终,今上也不得不接见。他颜色稍霁,命黄门远处赐座。吴邸摆出笑脸,“官家近日事忙么?我晨早来听都知说您在赐见朝臣。”他勉强颔了颔首,“是啊。宸务诸多,的确不得空。”
吴邸重整旗鼓,“爹爹昨日传信,说官家替我在锡州相看了几家,吩咐我亲来叩谢官家。”说着,她就提裙盈盈拜倒,双手交叠,触地顿首。今上摆手,命韩从蔚搀起她,她却扭着双臂,“二哥哥,你怎地与我生分了?从前你都是亲自扶我的呀!”说着,她一副赌气模样,今上复忆起昨日衡皎的言辞,不禁流露一丝嫌恶,“你已嫁了人,朕亦有了娘子。君臣尊卑不可荒废,澄时,扶县君起来。”她的失望愈发明显,“你们都下去!”被她一喝,韩从蔚悻悻避开,引侍从们告辞,却特地与高班耳语,“速去请衡娘子过来,就说官家食欲不振,请她送些酸甜可口的蜜煎来。”
等人走尽了,她才质问道:“当初的事我身不由己,二哥难道不懂么?我与您心意投合,但张氏阻碍,使我不能受诏聘入宫,您为何不管不顾,纵容张氏?但都不妨事,现今张氏病逝,官人已死,官家不会介意我两嫁,一定会愿意纳我的,是不是?”他难以置信,竟都在衡皎意料之中。哑然失笑,起身来踱步,“县君是臣僚之妻,你的官人曾是朕的天章阁学士,他学问颇深,传道授业解惑无一不通。陈年遗迹,何苦提起呢?”
吴邸撑地起身,“不!您怎么能忘?孃孃她盼望我们成婚,她定了十五的吉期,就差最后一步,我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了!可是你爹爹,他那么薄情寡义,她猜忌孃孃母家的权势,将张氏硬塞给你,偏要你娶她。我就这样等啊,到你践了阼,张氏竟还暗中作梗,处处妨碍我入禁庭,她……是她授意齐氏来我家提亲,我这辈子都毁了……我置身峭壁,不能回头了。二哥,你就顾念往日的情分,哪怕是御侍、是县君我也做得。我不想再赌,赌下一个是厚道还是刻薄……”
他扳开她,“曾经的杳霭不会跟我说这些。你是臣僚的妻子,如今他身死,你或为他孀居守节,或回锡州再许配人家,都使得。只是你的索求,我不能给予。”吴邸掩藏住愤恨,“是因为……衡娘子?内人都说您无比爱惜,她是给您生了三个皇子,但我也能啊!她刺臂、护驾,为您出生入死,哪一样我亦能做到!便是要妾为官家剖开肺腑,要拿我这颗心去,我都决无二话!”
一阵喧闹,有人兀自启门扉,皓腕系着红绳,铃铛窸窸窣窣地响。瞧见她正攀扯今上的袖口,忙压了压眼睛,“哟,真是不凑巧!官家有客啊?”瞧着她显腹,吴邸自知来者不善,慌忙侧避开几步,矮了矮身。
衡皎便压腕朝他略屈膝,“官家。原想着这阵子燥热,妾没甚么食欲,今儿得了个杨梅蜜煎倒酸甜开胃,想着给您也送一份儿。谁料县君正在同您诉衷情呢,妾莽撞,还请您毋怪。”说着软话,但身子倒诚实,便连请罪也疲倦。
吴邸睃向今上,瞧他亲搀了衡皎落座,“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早些搬至福宁住着,我也能安心。来回折返劳累,你身子一向弱,可受不得。”她挥舞着纨扇,瞧了瞧吴邸,“这就是延寿县君?县君受苦了。”
女人之间多数时候只需要双目相接,便能够了然。吴邸亦不避让,直截了当的承认,“是。妾吴氏,特请衡娘子金安。”衡皎便端正了坐姿欠身,“县君有礼。慈安殿后的亭阁都僻静清雅,很适宜修身养性,断绝杂念。县君精神抖擞,尚有力啼哭,想家中事都已了却了?”
这真是戳人肺管子,逮哪儿打哪,吴邸掖了掖泪,“家中私事,焉能偏劳贵人过问?妾是可怜人,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如今承蒙官家恻隐,才有一隅安身立命。请娘子饶恕则个,毋同我为难。”
衡皎却疑惑不解,“哪里话呢?县君无错,自然谈不到饶恕。提到可怜,天下惨不忍睹之事、之人数数。县君毓出簪缨,大概不清楚。不提那断手断脚、不能自救的,还有乞丐、下流人等。就说在县君眼前的我罢。我半岁时爹爹逝世,母亲便带我投奔亲戚。伯父显贵,却因道远推辞我与阿娘,命人拿了几钱,随意投掷在地算作恩赏。迫于生计,阿娘只得将我送到贵人府邸,以歌舞谋生。众生皆苦啊!”
吴邸愣了片刻,自知出师不利,只能暂且撤退缓作修整,“妾叨扰许久。就不搅官家和娘子叙话了,先行告退。”等身影消弭,他才握她手说:“真是神机妙算啊。来的真是时候,她正要痴缠,我亦准备叫澄时送她回去。”她且沉吟良久,“不放出她,就圈着她罢。”
他重复一遍,“圈着?禁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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