鞫谳极快,未几就已将李氏妻眷押解入宫。除却毕氏辟隔间,有特置官署掌折狱、详刑之外,其余的女眷仅拘禁而已。毕氏骄蹇,不奉法,用过鞭笞、拶指后,她已昏厥数次,却仍旧只词不露。如今司掌刑罚的已是从鞫院、今审刑院调任的官吏。午膳后,衡皎也到内狱走了一遭。纠察的官员据说是位虎冠之吏,人颂苍鹰。熟人馈赠不受,亲戚请托概拒。如今牛鼎烹鸡,他亦十分不满,想迅速了结差遣,却也很难。见了衡皎,他亦垂眉敛容,“娘子金安。可是官家有谕?”
衡皎略欠了身,“劳驾司刑。司刑原是官家股肱,本不该来司此等小事。”刘瞻遂躬身更下,“臣无能,还烦请娘子亲自来垂询,实在惶恐。毒刑锻炼之下,罪人尚缄口不言,臣粗蠢,还请娘子赐教则个。”衡皎向内看去,只见鲜血淋漓,染红了她背脊的中单。或许因剧烈的疼痛,人也蜷缩成小团,似有似无的颤抖着。岳迁瑛阻滞道:“娘子有话训诫罪妇,奴代为告知就是。刑房湿潮,若有所冲撞娘子孕体,奴等便万死也难恕其咎。”
刘瞻亦劝阻道:“女史慎重。微臣纵使驽钝,然两日内必使得贱妇开口服罪,以全官家谕旨。”衡皎则摒开岳迁瑛,“不妨事。”刘瞻挥手,遣了一干黄门以及审刑院的差押跟着。上了多层铁锈的钥匙,开起来颇费力。然而却使得毕薄喧一阵瑟缩,脚镣在草席上拖动,发出沙沙的响,她睁开被血粘黏的眼睛,“你来了……”刘瞻量两人恐有宿怨,便以目示意,使得差役们避退些。
她就着破碗抿了些水,微清嗓子,“他为着你果真不计得失啊。如今毫无凭据便重刑锻炼,传出去一定有损清誉。国朝称颂他宽慈待下,泽被众生,竟也不是作数的。”衡皎却嗤一声笑,“怎会?斩草除根,处事的尚未死尽,你便觉了无纰漏?人业已追捕归案。她有供词,说是你以财贿赂方有戕害之事。毕娘子,你有怨忿也该对我。无疾身在襁褓,只是无知婴孩,你造冤孽至此,还预备靠巧舌如簧亦或铁骨一身脱罪?”
毕氏扶着障壁,几欲立而不能,“孽?我与你才是夙孽相逢!官人不疼我,漠视我,都是因你!我大抵是守着望门寡,是端敬也不成,卖俏也不算的……我能怎么办!”衡皎轻笑道:“谋害无疾就能使他回心转意?你非但挽救不得,还会牵累他。你是忘了?无疾系皇三子,是官家的子嗣。戕杀皇嗣是大罪,如今你伏法已然不够了。你的官人,你的爹爹乃至你的亲眷都难逃惩戒。”毕薄喧仍挺直了脊梁,“不是我!都是你们罗织枉法!我要面见官家,我要抗辩!是内人谮害于我,我是被构陷而成罪的……刘司刑!”
刘瞻隐没在牢房后,向衡皎拱手,“娘子。御前的韩先生来了,他替官家带话,说到了服药的时辰,还请娘子速返。”衡皎颔了颔首,旋即挑明了说:“你仅是外命妇,对禁中人手的调遣自然无以为继。你与朱婉容勾结,朱氏指使阎氏毒杀先皇后,即有我受禁足,而无疾交由慈宁殿,你又置办人手暗害,连朱氏都已告了罪,你再坚持,无非她包揽了罪,不得好死罢了。”
毕薄喧忽而十分激愤,她挥舞着双手,有差役涌上将她制服住,面颊贴着稻草,她发出哀嚎一声,不停的呻/吟,“这跟偃……这与朱婉容不相干!你休要牵扯无辜之人。衡氏,你我寇雠,今生你死我活在所难免。如今你蛊惑人心,想要陷我于死,然我身殒也要纠缠你,我要你血债血偿,百倍奉还!我要九天阎罗都知悉,你……罄竹难书,一定要下无间炼狱!”刘瞻静听着,见衡皎也无甚反应,“微臣会如实禀给官家。罪妇妒心作祟,已招供画押。”
衡皎瞧了她半晌,“不必。歹事已做,人证已有,如今俱是确凿无疑。她不愿认也不能改变什么。我记得毕氏的生母也受了鞫审,还有她古稀之年的老祖母,现都在何处?”刘瞻默不作声,进而平静答道:“官家事先言明,对于女眷先不必置刑。毕家老妪是有了些岁数的,别提这些刑罚,就是要她跪上一刻钟,那怕也要殃及性命。”
衡皎哦了声,表示深切的疑虑。“毕娘子无所出,只怕在乎的就是这些家眷。官家是说不置刑的,但绝食断水总使得。就请司刑自即日起断了饮食供应,再将老妪压着到晌午酷日下跪一刻钟。就算是替她清偿罪孽了。”毕薄喧恨不能已,“毒妇!我祖父生前极得倚重,我祖母诰命加身,你岂敢动她!”衡皎打趣道:“刘司刑。劳驾您替我周全些说辞。就说她深感内疚,要跪替褒王祈求上天降福,又自愿辟谷,以示诚心。”
毕薄喧锤地,“你要我怎样?祖母年迈,她禁不起半分折腾……我求你……我恳求您放过她!”衡皎屈下身,仍旧是居高临下的架势,“据实以告,自然免得后话。”毕薄喧甩开桎梏的差役,“是我胁迫内人为我所制,意欲暗杀褒王。也是我勾当禁中,要杀先皇后!这尽数的恶事都是我所为,我就是想你不好过,想你与我一般生不如死……如今事体败露,我无甚可说,但求官家赐我自尽,要极刑也罢,要丢我去乱葬岗也无妨,只求乾纲独/裁,此事与我家眷无干,国朝向来无连坐一律。不知者无罪,此事乃我一人所为。”
刘瞻呵腰,送衡皎出去,“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娘子垂范,臣受教了。”衡皎却摆摆手,恹恹的样子,“司刑谬赞了。原本我是不理睬掌刑的,也不应插手您的审讯。只是与她积怨已深,只怕我不走这一趟,您便只能交一纸假供了结差事。”刘瞻横眉,“臣惭愧。已圈禁毕氏老小,却只记得官家吩咐,却忘了可以谲诳。”衡皎顾首,“司刑如何断定是欺诈,不是当真呢?就算是诰命的夫人,难道比皇嗣还要紧?”
刘瞻八风不动,翩然作揖道:“臣见闻不广,对娘子薄知而已。只是窃以为您有恻隐之心,不会对老孺有所为。”衡皎讥诮,“您是刑官,还讲恻隐?纠察锻炼,若不秉持公心,这天下要出多少冤案?她与朱氏都是笃定我会心慈手软,但我不会了。褒王无力,官家有三子,并不很重他的生死。我是他的阿娘,理应为他斩断祸端。”刘瞻抬首望她,看起来纤纤弱质,手无缚鸡之力,却也在喊打喊杀。“娘子慈母之心,臣深受感召。”衡皎略矮了矮膝,“偏劳刘司刑。”他拱手恭送。见她转道去了关押女眷的巷子,又迅传候亲从去盯看。
这只是条狭长的巷子,沿用前朝的名讳,叫做永巷,用来囚禁有罪的嫔御或内人。屋漏墙,上檐瓦不整,尤其到了阴雨连绵的时候,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不断绝,才真真令人受罪。她只召见李氏的侧室林氏。她周整了衣装,远距十步已然弯膝顿首,“贱妾林氏,恭请娘子金安。”衡皎示意迁瑛,“将林娘子搀起来。”扶她上了前,她作势又要跪,衡皎只好比手,请她去庭中食案坐。“我与阿姊也数载不见了。”林如淳惶然,“贱妾卑劣之身,不敢当阿姊一称。”
衡皎却不以为然,“辈分而已,你不必太当真了。阿娘离世的早,我与姨母也鲜少走动。因此并不晓得你给人家填户,屈身做了小娘。”林如淳不迭解释,“不……不算屈身的。贵妃容禀,贱妾的爹爹仅是县官,便因郎主的缘故才能来京,我们一家实对他感恩戴德。”衡皎看了看她,“我早听毕氏说……你有身孕了。”林如淳悉心地摩挲着小腹,嗯了声,“有两个多月了……”又遽然警惕起来,“我知女君染了嫌疑,我们一家不敢抵抗。但这孩子无辜,请您不要贰过牵诛。”
衡皎摇首,了然道:“不是嫌疑,是实在的罪名。她不冤枉,她谋杀未遂,如今也该付诸代价。”说着衡皎又温和地发问:“李氏待你怎样?他可有刁难过你?”林如淳情急,“并没有!丝毫不曾!郎主待贱妾亲厚,我的吃食供应比起女君都不差。只最初贱妾入府邸,郎主提了些模糊的辞令,贱妾斗胆,想贵妃您是行家,或许能指点些许。”
衡皎默许,她便犹疑地问:“郎主命我习舞,却要妾效佳人剪牡丹。说凌空飞燕、衣袂蹁跹甚美曼。禁中仙韶的女弟子幼有根底,能够举重若轻。但贱妾是没能耐的,不能令郎主开怀。而后我妊娠,郎主就命停了。您可有心得要传授给妾?”衡皎停了手,将清茶放回案旁,“人各有所好,各有所擅。队舞讲究整齐划一,非一人所能演。你便是操练十年也是一样。”
林如淳惋伤道:“竟是这样……郎主必会失望。”衡皎覆她手说:“替我转告李氏,心澄则万事通,心臜则万事断。他要逆天而行,意扭转乾坤,终究是害人害己。”林如淳不解,但一味地维护,“娘子您误解郎主了!他御下有方、处事清明,不曾害过谁呀!”
衡皎点着碗沿,将一点茶叶的碎末摒除,“星火燎原啊。你家郎主自诩痴心,却不顾发妻的安危与心境,漠视下致使她走入穷巷。又屡屡诓骗你,让你衷心地追随。他不值得,更不配。”林如淳红了眼,“您怎么能这样空口毁谤!郎主忧悯天下,昼夜惕然!他以诚心对待,我铭感五内!就算是女君犯了错,又干郎主底事?掖庭说您明辨是非,您也该担得起褒奖才是!”
衡皎由岳迁瑛扶起,“既林娘子一腔赤诚,我也不便置喙你们的家务事。只是人心相隔,愈近愈不清。你既笃定,又有甚么好说?从前阿娘投奔,姨母只当是过路的乞儿,拿了五钱打发。我们没有交情,我出于善心,好意提醒,你不听从,我亦无法。迁瑛,拿五十贯钱赍林娘子,就算是全了血脉亲缘。”
林如淳怒极,摔了茶碗,“我不要!你是仙韶院出身,教习养大,亏得官家赏识才堪受封!如今动辄拿铜钱来乔做衙,我们才不领受!”岳迁瑛已欲喝斥,见衡皎把住她胳臂,“林氏无礼顶撞,掌掴二十。若胆敢口出恶言,就再笞杖三十。”黄门应了,旋即将她钳制着跪倒,看守中有两个嬷嬷,是专管女子刑罚的。见势就上了前,左右开弓。她只听得掌面清脆的声响,却心定如水。
出了永巷,见今上负手等待,“听他们说林氏刁蛮,你兴了惩戒。”她脱了迁瑛搀扶,向他叉手施礼,“她将李氏敬若神祇,自然容不得他的半点不是。”他半揽着她,“没想一个李氏牵扯甚广。我已罢黜了他的官职,遣他回乡。”衡皎欣然道:“这倒很好。”他颜色稍霁,“毕氏必要处死。只是朱婉容……当真是她勾连进而谋杀张氏?她与皇后生前最为要好,她多病,张氏多是悉心关照,从无龃龉。”
是了。这样纯善,连刀都执不起,焉会害人?衡皎不多转圜,“是。朱婉容是潜邸旧人,随侍官家数年,没有真凭实据,着实不该贸然下定论。”说着,见林初衍来告,“娘子。臣今日搜查,于庭前榕树下得来药渣。得医官检验,说长年累月服用,不仅于病症无益,还会诱发哮症加重,乃至……死亡。短短两日间,朱婉容便服了五盏,今日晨起便已人事不省。”
如此蹊跷,怎不令人生疑?她受哮症所困,数年诊疗,无数名医。非但不能令她恢复如前,反倒是不断的积劳,不断的加重。她二人去揽翠看过,见朱绘病得面色惨白,满额是汗。出了阁子,林初衍提了藏药渣的内人,她说不清楚,“娘子平日不允奴近身。都是知念在伺候的。她命奴去掩埋,说办得要快。其余的也不曾告诉。”林初衍继续禀说:“臣无能。去鞫押王内人时,她已身死。只留得一封血书,指称自身嫉恨婉容,又识药理,才暗中作梗,致使朱氏羸弱。如今见事欲败露,便畏罪自裁了。”衡皎只问内人,“你方才说知念侍奉近前,她是殿中省分配的女史?”小内人忙说:“她是潜邸随进来的!原就是娘子的家生奴,在揽翠阁说一不二!”
原属忠仆,只可惜忠错了人。
在晚膳后,朱绘请见贵妃。衡皎无声地随黄门到了揽翠,在一处矮墩上坐。朱绘取笑道:“瞧瞧我,连一盏茶都举不起了。难道还能有蔽于你?”她在短榻上斜靠着,只能借着力,断然端正不得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好容易醒过来,想到一些,打算告知你。”
衡皎抬眸,仍然很警惕的样子,“我与他自小便认识,他楷书端丽,丹青又甚好,爹爹便恩许他传授我心得。起初是隔着屏风,国朝男女大防不重,我们逐渐熟络。我非长女,爹爹原也不曾多属意我。想他是得意门生,我是不出色的女儿,许配了就算笼络,是一箭双雕。我却每日都盼着,盼媒人登门,盼交换合婚庚贴,直到他爹爹意外身亡。是官僚倾轧,钱伯父只是无辜被牺牲掉的!是张家所为!朱、张两家有连襟之故,我与张氏亦算相识。只是不想她为了掣肘宋氏,竟要我入官家潜邸,断送了我的一生。我不想他做黄门啊,我想他金榜题名,想他成为金銮殿上钦点的状元郎!但……他竟然到了禁中。我一世成谬,毒杀张氏的事是他……是他瞒了我。但我亦会做,只不在当下罢了。我身不由己,犹如浮萍。他命途多舛,愤不得志。知其不可而为,终究未有善终。凭此残躯,承受不了千斤重刑……”
晚霞若颊上脂,彩彻区明。团云若聚似散,忽做一形,骤而变化,又列它形。像豆蔻的小娘子追逐着翩跹的彩蝶儿,在花丛里嬉笑。像眷侣执手绘丹青,缱绻意浓。
不断线的纸鸢,狠命的扭动身躯。金笼中的丝雀,没了脑筋般猛然撞笼。熏炉中的瑶英胜,已趋燃尽。偶有风袭来,粗壮的榕树只摇摆着腰,从容的跌了两片残叶。万籁俱寂,一切都安然如初。
朱绘遽然直起身,费力地抬起左臂,泪眼婆娑,“阿朝,你来接我了……我真欢喜!”她又抬右臂,欲去拥抱,然而力所不逮,终是提气一刻,命有终时。
岳迁瑛见经久无声,进去察看见朱婉容已薨,对竖立的黄门交代几句,便劝慰道:“娘子,该回去了。折腾了这许久,总该请御医来探探脉。”
衡皎无声颔首,由她搀着坐上煖轿,向宁华殿去。她入内已头昏目眩,只靠今上半搀半抱,“怎么弄成这样?”她灌下一碗安胎的药,才缓缓地开口,“不碍事。朱婉容薨了。先皇后之事也是阎氏一人所为。但两人确系有旧情,且……即隔生死而不断。”
他嗟叹一声,“我已下命废除朱氏婉容位分,就算是成全她与钱氏。生不能自专,死却可自主。这对鸳鸯终于团聚了。”说着他抚慰道:“你受累了,好生歇一歇,有什么明日再提。”她举目示意迁瑛,才安心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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