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朔日。衡皎孤立于长廊下见落叶缓慢地从枇杷树下坠落,又从容的匿于土中。岳迁瑛替她拢着斗篷,指着近前的唐菖蒲说:“官家特地命人送来给您观赏的。”衡皎却狠蹙着黛眉,并不放松心神,“谏官……还是呶呶不休?官家午膳可用得好?”岳迁瑛怔愣,旋即笑说:“娘子多虑了。官家御天下,与朝臣廷议也是常有的事。”衡皎反倒质问:“廷议?又是知谏院的谁?那位廉洁公正的包中丞?”岳迁瑛搀着她向内,“朝纲纵有乱,也是天下事,总归是与娘子无干。”
衡皎摒开她,“你不要瞒我!官家每日披星戴月而来,累得第二日起不来身,你当我都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岳迁瑛支吾了半晌,“那些谏官,最会拿天来压官家的。说水冒城郭、地震河溢,盖因小人道盛。而官家现今拔擢,全系亲昵之私。且官家继位数载,向来秉公执政,未有失道败德之事。而为衡氏,群口窃议,以谓其过不在官家,在女谒、近习与执政臣子。陛下继嗣未立,封高官要职惟恐不满其意,致陷陛下于私昵后宫之过。制下之日,阳精晦塞,氛雾蒙孝,宜断以大义,亟命追寝。必不得已,宣徽、节度择与一焉。如今疏奏……沸反盈天。”
衡皎怒极反笑,“当真是忠诚不贰!不尊官家威,指责官家是为女谒才提拔他……国朝成日有多少要紧事,他总盯着官员任免做甚!”岳迁瑛忙提裙跪倒,“娘子恕罪。奴原听了官家谕,命我们万毋泄露。但娘子揪心,奴不得不坦露。”衡皎摆了摆手,“罢了。禁中有多大?只我有心探听,也不过就是一两刻的事。”林初衍拱手来禀,“娘子万安。寄安阁的宋婕妤求见。”衡皎皱着眉头,但碍于情势,终究还是见了。
她与宋珮鲜少来往,除却年节赠礼之外,余下便是晨昏定省。自张氏废黜,便逢筵席才得见一次。宋珮深居简出,平日总不与谁交恶争锋,脾性柔懦。见了衡皎也审慎参拜,“贵妃金安。”衡皎赐座,命内人扶她起,“宋娘子多礼了。”说着,又遣人去做茶来,给了她一盏九州天润。如今禁中时兴以寿客入茶,讲究“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雅。
宋珮略吃了些便称赞,“确是好的,多谢娘子款待。”衡皎欠身,“说来娘子喜静,官家也常说娘子有幽娴贞静的品格,怎么今日得空到我这儿坐坐?”宋珮似是吃惊,“真……当真?”衡皎露笑,“圣言不可造假。我生素少了与您的走动,不知娘子的情由。”
宋珮左右四顾,衡皎会意,摒退了若干人等。“禁中议论,言称您进谗言魅惑,致使官家遭谏官唾面直谏,有失君威。妾一向敬重您,不知此事是真或伪,特来验证。”衡皎起先是怒,后则平静回说:“还是为宣徽使?”宋珮为难道:“娘子便一定要宣徽使?此职的确掌其迁补、郊祀、朝会、宴享供帐,检视内外进奉名物之事。但您已是专房之宠,为何还不餍足?”
衡皎哂道:“我尚未答,婕妤便急着斥责,真是好大气性!我与官家怎样,他要罢黜亦或升迁,且与你不相干。你是谁?要来替官家抱不平?他有不满自来跟我说,若不曾讲,那便是他自有打算!你白眉赤眼地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张口质问,可有……”她一怒,烦躁忿郁涌来,伴随着小腹的胀痛,“迁瑛!速传御医过来!”她忙推了门,将宋珮挡在一侧,“娘子,您怎么回事?平日端肃庄重,今日反倒来说道是非?奴一定照实回禀官家!”
御医来了,今上也随即而至。见她煞白的脸色,在她身旁坐了便问:“午膳尚安,怎么这会儿不适起来?岳内人,我吩咐过你,你很该慎重才是!”岳迁瑛告罪,“原本都平安。只是下晌宋娘子来了一趟,说了些没轻重的话,引得娘子动了怒。”他替她擦拭着额头的潮汗,“宋娘子?她平白无故地寻你做什么?”
岳迁瑛作势便答:“自然是为朝堂任免!她以娘子进谗言,句句都是指责!”他诧异莫名,似是并未听信,“她一向是安分守常,怎会?”正逢内人捧了药来,衡皎猛然推开,“官家何意?你信她,不信我?”他接了药碗放在茶案,忙转手来撑扶她,“我何时不信你?”
说罢亲自盛了一匙喂她,“你犯了恼,摔东西跌碗都使得,只是药需得吃。”她呜呜咽咽,拿手背抹着泪痕,“妾心知官家这几日不顺,只不用旁人来挑理,什么宣徽使、景灵宫使的,当不当什么要紧?”他的手猛然颤一下,随即撂了碗刻意净了遍手,“禁中不得乱议政事,谁到你跟前嚼的舌头?”
她灌下药汤,“掖庭不是不漏风的墙。内侍、内人一向消息灵通,瞒得了一时也不长久。如今我倒成了撺掇官家失道的罪人。”他噔一下拍案,“胡诌!宋氏便是来挑唆的?亏我平日以为她进退有度,不想也是逞口舌的。革她一年的俸禄,罚她抄录佛经给皇子们积福!再命她跪两个时辰,静思己过!”衡皎以目示意,岳迁瑛阖了门告辞。“宋婕妤与妾并无旧怨,且是自潜邸便追随的旧人。要抄经倒罢了,瞧她孱弱,怕是经不起折腾。只她横生枝节,却很古怪。官家也提她最安分,怎会动辄登门来谴责妾的处事?”
今上攥她柔荑,“不管是何缘故,她都已切实地使你受惊,罪无可恕了。”衡皎则垂眸道:“嘈杂不休,前头还收拾不过来。实在容不得纰漏。妾借着孕事,多推辞拒见就是。官家不如问清宋娘子的因由,或许她是有苦衷。”他莞尔感慨,“她原本是疏朗的性子,自从小产才渐收拢了,与从前判若两人。”衡皎扫开挡眸的碎发,他抚着她的鬘发,“我竟是如今才明白……禁中乃是非之地,比起朝堂也毫不逊色。”
衡皎深吁一口气,“官家辛劳,妾原该少些搅扰。”他揉开她狠蹙的眉心,“谏言如海,是因万事万物可谏,而非因你。在他们眼中,只有我身为帝王的职责,并无我盼望达成的索求。自你前,我是戴着镣铐的傀儡,是任由公心摆布的泥塑,是他们瞻仰的真人菩萨。天下凡胎,无不有心中所欲、命中所望。难道我便不该有,也不能有?”
衡皎张臂,紧实地环住他,“官家,我们都被困住了。他们要我贤良淑德,尽嫔御之义,请官家移阁而寝,雨露均施。却还逼勒您松口,要将我们拆开……要衡家,要我的亲眷……都离京城远远的,一辈子谨小慎微地活着?”他轻抚她的肩头,“无事。你有所求,我一定竭力达成。”她忽而抽噎起来,“我只求子女平安,官家永远疼爱。其余的,想都没有想过……”
他忙笑着抚慰,“别哭。白角莹薄垂肩冠,你前些日说这冠子瞧着好,如今寰宇清平,岁丰民足,有什么戴不得的?”她镇定了心绪,“官家禁奢侈之行,妾公然违例,这可不好!”他啼笑皆非,取了条绢子替她拭着,“单说这白角冠子,孃孃倒是很喜爱。从前节庆时她便总用。还添上花树、博鬓、凤凰、翚鸟、珠旒来装饰。我昔日觉得累赘,但既你见而悦赏,那便是好。”
她眸光明亮,“妾还听闻娘娘曾用北珠来点面靥,叫珠翠面花。还用一大排珍珠来穿耳坠,称珠翠排环呢!”总算是摆脱了郁色,他心底欢喜,“说起这个,我倒想起前些日已命人置备了龙凤花钗冠,要用在大婚仪典上的。既今日有兴致,我命他们取来。”她则摇首,“不急。这冠子又高又沉,怕是车檐都需侧首而入,亦是烦累的。”他呢,从不留意女子梳妆的钿花、簪钗,从前典礼,孃孃为着妆成的周整寅时便起,他温了书尚不毕,看着严妆下竟不似寻常模样。
于是他如今探讨也拿不出甚么好意见,“此冠曾在贵妇中推崇备至,想是不差的。再过几日便开立秋大宴,你必定会冠绝群芳。”她莞尔失笑,“禁中女子的装饰为天下效。若如官家所言,便要风靡一时。只鱼枕骨价贵,未免惹谏官聒噪。为官家俭省,妾好生存藏就是了。”他还是略感遗憾,“奢靡与否,也不在一个冠子。谏官小题大做,我也是厌烦的。”衡皎不以为然,“妾深蒙眷顾,一言一行都要格外谨慎。官家为表为率,妾的举动也便众人瞩目。”他最终妥协了,“可惜了。”她倏尔一笑道:“不可惜。哪日妾装扮了私下给官家看!女为悦己者容,外人想见妾尚且不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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