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怀执说的醉花阴并非什么世间珍品旷世名酒,只是因为这是先帝亲手为先皇后所酿所以才珍惜罢了。
听传言只有十坛,如今所剩已是不多。
钟芫望着碗中的酒,脸上笑意清浅,没想到南贵妃居然能弄到这个。
此时皇宫传来悠远飘渺的钟鸣声。
一共十二下。
当第十二声停歇后,一年便过去了。
很快外面又传来烟火爆竹的声响,钟芫听到这烟火声却对箫怀执笑着道。
“这一整夜恐怕都要这般热闹,殿下今晚可别想入睡了。”
箫怀执听着却没有回答,他依旧垂眸望着手中的酒。
母妃从前常常与他提起此事,每每说起脸上便是少有的缱绻温柔,只是后来随着宫中妃子愈多,便也没听到她再提起了。
想起往事,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他抬眸看了眼钟芫,女子正望着窗外,只是那眼神像极了被关在家里想要出去玩耍的稚童。
箫怀执垂眸看了眼自己腕上的铁链,原本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子时过后那扰人的鞭鸣声终于渐渐停歇下来,坐在床边的钟芫不知何时睡过去了,而箫怀执则是端着手中的醉花阴静静地坐了一夜。
长夜漫漫,寒风簌簌。
等钟芫睁开眼时屋外已是大亮,她起身时看到窗沿上堆满了落雪才知道昨夜又下雪了,她垂眸看了眼从肩上滑落的披风,然后才转眸看向床上的箫怀执。
殿下皮肤白皙似雪,眉眼如画,薄唇朱红,连披散下来的长发都仿佛是晕开的墨迹般典雅出尘,钟芫不由得又看得痴迷。
二殿下是整个魏宫最美的人。
不论是刚来魏宫时还是现在,钟芫都这么觉得,可他是魏宫二殿下,更是陛下亲封的东宫太子,而她只是小小的婢子,魏宫的一个下人。
原本这一生她都没有触及他的机会。
可偏偏世事难料,坐上皇位的是冷宫的大殿下。
想着钟芫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延展开。
熟睡的箫怀执依旧是警觉的,他感到脸上微痒便很快惊醒过来。
睁开眼后他才发现原来是钟芫正在用软巾给他擦拭,箫怀执淡淡的呼了口气,然后便接过微湿的软巾。
“我自己来就好。”
刚醒来的箫怀执眼中还有几分惺忪,钟芫看着不禁笑道。
“今日婢子年休,总管说是可以出宫,殿下可有什么想要的?”
听到出宫箫怀执的眼眸便亮了下,不过很快他便清醒过来。
“我不需要什么,你自己玩得开心些便是……”
男人的声音有几分颓然,可钟芫此时却微笑着弯下了腰。
“若是婢子能将你带出去半日,殿下待如何奖励婢子?”
看到男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钟芫又幽幽道,“若是殿下承诺愿与婢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婢子便带殿下出宫游玩半日,如何?”
箫怀执抬眸看着钟芫,女子眉眼含笑,他却在想她话中有几分真实。
可想着想着,箫怀执的脸上却微微发热。
什么一生一世……
这个女子就是太过痴迷他的容貌,才这般大胆地把他从牢中救出。
她到底知不知道若是被旁人发现她也会死……
想到被救出那日,箫怀执记忆也有模糊,那时他太虚弱了,只记得天牢被人放了火,一伙黑衣刺客与狱卒缠斗着,他趁乱逃出了囚牢却在半路上昏了过去,只是倒下前依稀望见女子釉红的裙摆在他眼前晃动着,待他再醒来,人便已经被钟芫囚在这居所之中。
他在皇宫长大,只是望一眼屋外的梅林便认出这是皇帝的寝宫。
他没想到这宫婢如此大胆,更没想到皇兄宠爱她至此,不仅把离荣华殿最近的居所给了她,还给她支配宫殿守卫的权利。
搜捕他的禁军翻了整个皇宫,却止步与荣华殿外。
这个表面盈盈含笑的女子,一个人挡在居所门外,一边责问禁军看守不利,一边拎着箫成玉的令牌鄙睨着眼前刚刚血洗了皇宫的禁卫首领。
“今日谁敢扰了我的清净,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我杀一双……”
那时箫怀志就躺在床下躲着,他听着女子轻缓又轻狂的声音,只觉得荒谬。
什么时候一个小小宫婢能威吓皇宫禁军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真的只是草草扫了眼房间便统统退了回去。
时至今日,已过了数月,箫成玉的视线似乎全在放火的黑衣刺客身上,而他其实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殿下在想什么,难道殿下不想出去吗?”
耳边再次传来钟芫的声音,箫怀执抬起头。
他拧眉看着眼前的女子,记忆里她因为冷宫的婢子,便总被宫中下人磋磨,甚至有一次他亲眼看着钟芫被其他宫女合力推入御花园的湖中。
记忆里也是冬季。
他看着她在湖中竭力挣扎,最后哆哆嗦嗦地坐在湖边的石头上。
他身为魏宫殿下,小小宫婢的死活本与他无关,但许是那时的钟芫太过可怜,他一时恻隐便把自己的披风给了她。
在箫怀执眼中,这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后来那披风被皇兄亲自送了回来,再后来扔钟芫落水的那几个婢子全都无端死在了宫中。
不过都是下人的命,箫怀执并不在意。
“不……我并不想出宫,也不想给你什么承诺,如果你要出宫便自己出去吧。”
男人声音有些冷淡,钟芫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她还是不肯放弃,“那若是有朝一日,婢子带殿下彻底离开了皇宫,那殿下是不是就可以和婢子一辈子在一起?”
箫怀执听着却微微发怔,他看着执迷不悟的女子,缓缓叹了口气。
“钟芫,我没有以后,就算现在不死,日后也会死,你清醒些吧。”
自古以外,凡夺嫡失败者皆无善终。
这婢子的居所,只不过是君王偏爱下让他得以暂时喘息的阴隅。
但凡出一点差错,这宫婢便会随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可惜钟芫似乎并不能领会箫怀执的深意。
因为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女子离开的时候脸上也不大愉快。
屋门被大力的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屋中的箫怀执听到门锁挂上的声音,然后抬眸看了眼微敞的窗沿。
透过细窄的缝隙,箫怀执看到钟芫蹲在门外搬动了几下花盆,但很快女子的身影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箫怀执垂下眼眸准备去翻找这几日钟芫给他解闷的闲书,她说这些都是从冷宫带回来的,有些治国策论,有些志怪杂谈,但几乎每本书上都有箫成玉留下的批注。
不过也有少数的扉页上留有奇怪的压痕,看形状像是碗底。
箫怀执抬手试图将书上的痕迹抹平,可惜试了几次效果不大。
正在他叹息的时候又听到门外传来铲雪的声音,他下意识的望向窗沿,可缝隙中依旧空空如也。
也不知过了多久,铲雪声渐渐淡去,箫怀执又等了一会才听到女子的脚步声,随着竹铲落地的声音,脚步声再次远去,箫怀执才把视线转向手中的书卷上。
昨夜的雪压得梅树弯折,钟芫离开时随手折了一枝送到太岁宫里,姜太妃知道钟芫要出宫,便拿了个荷包出来。
“出宫去可得多带些银子……”
姜太妃想起一大早便把这个送来的儿子,笑意又深了几分。
“这是玉儿拿来的,我记得你啊,刚来冷宫时还和玉儿打过几次,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谁知你们俩突然又和好了,后来玉儿每次一理亏便送东西给你赔礼,他自己不好意思,还要我这个当娘的来。”
想着姜太妃笑容又温柔了几分,她从小便是软弱的性子,在冷宫的这些年一直也护不住玉儿,倒是让这个小小的姑娘护了几次。
“你呀,该退一步便退一步,玉儿如今毕竟是皇帝,他若是哪日恼了起来,吃亏的还是你……”
钟芫听着太妃的话,自然是恭顺的点了点头。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荷包,心中也有些意外。
若论起来,昨夜不知礼数的是她才是,想不到箫成玉竟没生气。
钟芫出宫时走的依旧走是西宫门,不过今日没有看到霍越,她向守门的侍卫打听了下才知道原来霍越被调离了城门,现在成了皇城禁卫司的副都史。
“原来霍大哥升迁了,下次得找他讨点升迁酒来喝喝。”
“姑娘说的是。”
钟芫看着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侍卫,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然后便出了宫门。
魏宫的大宫女每年可以有三天时间回家探亲。
可京城去梁溪来回需要三十日,而如今的钟芫也早已记不清钟家后来搬入的宅院具体在何处,便打消了回家的念想。
西宫门外是两列严整以待的禁卫军,钟芫回头看了眼高大的宫门,然后顺着玉石雕砌的栏杆往外面的长街走去。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离开魏宫,她身上还穿着宫女的服饰,偶尔还会引来百姓好奇的目光。
钟芫摸着怀中的钱袋,心中有些迷茫,陌生的街巷让她有种想逃回魏宫的冲动,她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明明这么多年她最大的期愿就是离开皇宫。
可现在出来了,她竟觉得有些惶恐。
钟芫顺着人群走着,可她也不知该去哪里,便迷茫的走了半个时辰,直到被一身戎甲的男人挡住了去路。
寇承也没想到会在宫外看到这个宫女,他第一反应便是怀疑她是逃出宫外的婢子。
不过很快他便否定了,因为此时这宫婢看他的眼神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都统大人,婢子今日休沐,本想出宫游玩的,可现在迷了路,可否请都统大人派个侍卫给婢子引下路?”
区区宫婢,居然要禁卫伺候。
“不知天高地厚。”
寇承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都统大人事务繁忙,说罢挥开钟芫便往府衙走去。
南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大小府衙除夕之后十五之前不公务不处事不拿人不见血。
但旁人能休息寇承却不能,年里魏都常有贼寇盲流滋事寻衅,更遑论新帝登基不久,前段时间还出现刺客闯入皇宫的事情。
刚到司徒府衙,寇晨正准备踏入却发现门外的看守神色古怪,他蓦然一怔,然后便立刻回首看去。
只见方才被他撵走的女子,正在躲在不远处的栏杆后朝这边望过来。
那一身宫女服饰异常显眼,寇承一招眼便看个清楚。
钟芫其实也没有跟踪人家的意思,她只是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便下意识的跟着寇承一道往前走去,原本见人去了府衙,她便想换个方向走走,谁想那寇承突然回过头来,钟芫被嚇了一下,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这模样看在寇承眼中便像是躲闪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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