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阖上,寝殿归于寂静,箫成玉坐在御案前,轻轻拨动着扳指。
其实这么多年里,他从未想过要去查钟芫的身世,在箫成玉眼里钟芫就是他的人,是独立的唯一的毫无牵绊的。
所以钟家人拿着信物画像来寻人的时候,他起初并不想答应。
不过最后箫成玉还是应下了。
因为这是个机会。
他知道钟芫不愿意一辈子为奴为婢,即便给她再多的尊贵或权利,她也不愿,不然她也不会三番四次提出离宫。
想着,陛下的双眸里透出几分幽暗。
大殿之外日光明媚。
光线沿窗闯入,却只在暗色玉砖上留下一方光影,光影止步于帝王的脚下,那张极致俊美的面容依然隐匿在晦暗之中。
魏宫的两位殿下容貌有七分相似,但这位的脸上却总带着让人难易亲近的疏冷孤傲。
男人的指尖敲击着桌案,那声音又轻又缓。
如果钟芫顺利认祖归宗,他不介意日后扶持一下钟家。
但是问题是,钟芫现在不愿意。
箫成玉微微蹙起了双眉。
今日还要宣旨册封戚锦黛,他暂时还不能去见钟芫。
戚氏这次很有诚意,不仅献上了女人,还有江州三年的赋税,这次招安很顺利,不仅是朝局连一部分箫氏宗亲也安分了许多。
当然作为国君他也给足了面子,不仅将戚锦黛纳为贵妃,还连设了三天的宴席给戚氏接风洗尘。
这是一个信号,代表新帝不但不会随意清算旧臣,还会“论功行赏”。
只要他们如戚氏一般能识时务。
皇宫近日都很热闹,相比较下钟芫这边则显得十分闲适。
自从钟涣的出现,似乎让箫怀执开始对钟芫的身世产生好奇,钟芫也不隐瞒,她对箫怀执几乎有问必答。
毕竟这些东西只要有心都能查的到,也没什么可隐藏的。
“那,你娘呢,你不是想要回去看她吗?”
钟芫闻言笑了笑,继续坐在矮凳上给箫怀执缝制冬衣。
“我娘死了。”
那日九川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是钟芫清楚,阿爹送走了她之后娘亲过得艰难,甚至于没过多久便被休弃。
她记得他们举家迁至梁溪没多久,家里的银钱便被阿爹赌光了。
那时她受够了阿爹的打骂和阿娘的哭喊,所以一开始听说要被送进宫时,她非但不抗拒,甚至还有几分期许。
阿娘抱着她,说等她长大了就接她回家,说她要乖,在宫里要听嬷嬷的话,但是这么多年过去,阿娘也食言了。
不过她并不怪阿娘。
箫怀执气息微怔,他看了眼垂眸浅笑的女子,不知为何嗓中有些哽滞。
他咽了口唾沫,然后僵硬的扯了下唇角。
“这样的话,那我们两个岂不都是‘丧家之犬’……”
对于箫怀执的调侃,钟芫没有接话,她只是抬眸看了男人一眼,然后轻笑着点了点头。
她并不觉得这话冒犯,反而觉得有趣,沉溺于往日的苦楚没有什么好处,过去的就过去了,做人应当关注眼下和将来。
这么多年,她也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宫墙外隐隐传来侍卫严整的脚步声。
钟芫抬了抬眼眸,想起昨晚九川递来的密信,信上说得大都是关于戚氏的事:戚锦黛被册封,戚裕进了尚书台,戚家似乎又重回了往日荣光。
只是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见过了钟涣,还提了一嘴钟家也有人跟着进了宫,如果她有兴趣,他可以帮忙安排。
九川这几年帮她做了不少事,甚至这荣华殿里也有他安插进来的亲信。
只是这孩子虽然值得信任,但到底是年少,总有几分冲动,算是一点美中不足。
想着,钟芫低头咬断细线,然后看了看自己缝好的内衫,第一次做男人的衣裳,钟芫不大有把握,她转眸看向在软榻上看书的箫怀执,然后双手抖了抖手里的布料。
“殿下试试?”
箫怀执朝屏风后瞧了眼,只见女子正笑眯眯地朝他望着,他心里有些不愿,但还是磨磨蹭蹭的接了过来。
针线略微有些粗糙,但还算合身,将就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穿。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钟芫投来的目光太过放肆,箫怀执试图不去在意,但脸上还是忍不住发热。
真是岂有此理——
男人转眸与女子的视线对上,许是那目光中的不满太过明显,只听女子略显遗憾的叹道。
“好好好,男女有别,男女有别……”
虽然钟芫的声音有些敷衍,但她还是乖乖地偏过头去。箫怀执微微蹙了下眉,他始终不明白皇兄到底如何教的,好好一个姑娘家,怎的这般不拘小节又大胆妄为……
箫怀执在心里责怪箫成玉。
钟芫收拾了针线,然后坐在妆台前绾发,宫宴早已结束,戚氏也安排妥当,她也该去探探陛下的心思了。
钟涣不会平白无故找来。
她隐隐觉得是箫成玉想让她认祖归宗。
如果说之前还不确定,但那日在寝殿,箫成玉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已经让她已经明白。
——他心悦她。
以前箫成玉多少还是顾及着她的身份,现在突然出现一个钟家,却是直接解决了他的顾虑。只要她点头回钟家,估计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宫里的轿子再抬回来。
钟芫看着镜中的自己,倏忽间仿佛又回到那个乍然相遇的夜晚,夜色里少年的目光阴翳而警惕,仿佛蛰伏的孤狼般凶狠又危险。
她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她。
箫怀执看了眼好似发呆的钟芫。
“你要出去?”
耳边突然传来询问,钟芫下意识回望过去。
男人双眉微蹙,那双眸子里隐匿着几分淡淡的关切,却又怕被发现般悄悄隐匿了去。
一瞬间两个人的容貌恍惚在钟芫的面前重叠,她下意识张了张口——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雅雀的鸣叫。
被声音惊醒的钟芫立刻止住了声音,然后习惯的勾唇浅笑。
“殿下在房中休息,我先去一趟前殿。”
钟芫说罢起身离开,箫怀执看着步伐匆匆的女子,缓缓阖上了书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方才好像是念了一声“箫”……
……箫什么?
钟芫走时锁了房门,她整了整凌乱的心绪,然后走出了梅园。
之前的宴席的绫罗彩绸已经撤去,此时的荣华殿一如从前庄严肃穆,就好像箫成玉这个人一般透着几分不近人情。
大殿很安静,钟芫进去的时候没有看见伺候的婢子,殿前的屏风张开,后面隐约是一个伏案的人影。
钟芫放缓了脚步,待她走近,这才看到伏在桌案上沉睡的箫成玉。
几日不见,男人眉宇间带着浓浓的疲惫,桌上摆放酒壶不知何时倾倒,美酒沿着桌案流淌了一地。
钟芫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然后上前收拾桌面。
她的动作很轻,但似乎还是惊扰了陛下。
男人眼底酝酿着一丝残暴,在看到钟芫的那一刻又迅速消散了去。
“你来了。”
突然被惊醒,男人脸色有些苍白,钟芫放下酒壶后,轻轻按摩着陛下的额头。
箫成玉似乎很享受,他再次闭上了眼然后伏倒在桌案上。
“阿芫,青州密探来报,寇承率部剿匪途中遇袭,现下失踪生死不知……”
钟芫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她听着男人略显沉闷的嗓音,想起那位眉目迤逦的都统大人。
“消息压下了吗?”
钟芫瞧见那埋在衣袖中的脑袋轻轻点了点,然后又问道。
“这么说寻安已经被派去找人了?”
那脑袋又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钟芫叹了口气,“陛下也不能总指望这几个人,也该多培养些亲信才是,我记得陛下原来与那几位箫氏宗亲还算亲近的……”
这次箫成玉终于抬起头,陛下未整衣冠,那如墨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宽大的衣袍也显得有些凌乱,他仰首看向钟芫。
“阿芫,你知道的,他们更不可信。”
钟芫笑了下,“可不可信,能用就行。实在不妥,不是还有太妃娘娘在,姜家虽然单薄,但如今到底也算是皇亲国戚……”
陛下听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慵懒的倚靠着桌案,然后撑起下巴望向身边的女子。
“我发现,阿芫与我,总是不谋而合……”
男人声音有些许的沙哑,言笑间还带着几分诱惑般的叹息,钟芫的指尖轻轻划过他柔软的发丝,呼吸也跟着微微凝滞,不过很快她便冷静下来,然后淡淡的笑道。
“婢子只是刚好想到罢了。”
这声婢子似乎惹得陛下有些不悦,他抬手按在停在他额间的双手。
“阿芫,我知晓你不愿在皇宫为婢,现在钟家有意寻你,只要你愿意,他们愿意奉上钟家家主之位,介时我在赐钟家一块土地,你便再也不是奴婢。”
男人说着,手中的力道也逐渐收紧。
“这样好不好?”
……这样好。
是个人都求之不得。
但是钟芫面色却冷了下来。
她然后沉默的看着箫成玉,没想到他会这么着急的与她谈起这个。
男人看起来慵懒又亲和,与平日那个孤高冷漠的帝王判若两人,钟芫知道,这是箫成玉在迁就她。
从前他惹恼她的时候便是如此,先是假装乖顺的伏在她面前,然后压低了嗓音,试探她的情绪。
从前钟芫也从未想过要离开箫成玉,所以只要他开口,她便也可以回之一笑。
但是现在不可以,她不愿继续留在皇宫,也不能再泰然自若的在他身边,更不能顺了他的心意换个身份回到宫内。
光是看着阿娘和姜太妃的一生,便已经足够了。
“我不会回去。”
钟芫冷静的回答,这些年她一直在筹备,箫成玉给她的一切她都小心精细的用在该用的地方。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机会。
不管眼前的陛下同不同意。
感觉到钟芫想要抽回手,箫成玉却握得更紧了些,他紧紧的注视着女子的眼眸,那清丽的眼眸里中他从未见过的冷然。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
“阿芫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钟芫看着箫成玉,然后缓缓将胸口的阴郁咽下,“陛下明明知道我当初是为什么进的宫,为什么还要我回什么钟家?”
她不能暴露太多。
“陛下明明知道,这么多年,他们甚至都不曾来看我一眼……”
即便知道了娘亲已死,但她不能说。
“凭什么我现在得势了,他们便来要来认什么血脉?”
钟芫眼中隐隐泛红。
她得忍耐,现在还不能惊动到他。
此时的箫成玉也在看着钟芫,一向冷静睿智的君王现在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好容易拾起了衣袖又不知道如何为她擦拭尚未流下的眼泪。
但是他此时还不想放弃。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只要她愿意回去,她就不再是一个小小宫婢。
只是她成为世家女子,他便能以后位相许。
箫成玉的眼神的晃动着。
你懂不懂……
你到底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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