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该起了。”
时浓闻声睁开睡眼,屋外伸手不见五指,屋内仅点一盏灯,倒不是家境贫困潦倒,耗用不起,而是怕光线太足,扰了床里侧男人的好觉。
陪嫁丫鬟青青捧了衣裳过来,时浓长出一口气,认命般起床更衣,简单梳洗过后,主仆二人匆匆赶往东院。
此时正处夏季,卯时的天空微微放亮,依稀可见东院廊下立着三五个丫头婆子低声说笑,见到她来,都客客气气打招呼,之后再无半句言语。
时浓识趣往耳房去,刚坐下,外头的声音漏了进来:“咱家这位少奶奶,瞧着面嫩心善,好欺负得很,但我一见到她就打怵,你们说怪不怪?”
“她投生在秀才家,模样标致,又通文墨,理应是个清高孤傲性子,偏生她分外和气,一双眼又锋又利,鬼祟都得在她面前现原形,更何况是人。算命的说她命贵,左邻右舍都以为她会高嫁,最低也该嫁个秀才老爷,往后秀才老爷金榜题名,她自当凤冠霞帔加身,却不想花落咱们商贾家。”
这人说完才知失言,忙描补几句:“我可不是说主子家不好,说来咱们宋家也是有些造化的,当年太爷白手起家,给老爷留下两艘大船航运,每年光靠这些就已经享用不尽,莫说还有田庄铺子。少爷是独子,金山银山等他继承,少奶奶家境差了些,嫁给少爷可不就富贵了。”
南方来的嬷嬷操着细细的嗓音道:“命再贵,不会惜福也是白瞎,咱家这位少奶奶,当初提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结果富贵人家嫌她家贪婪,差一些人家被高昂彩礼吓跑,也就老爷仰慕读书人,不惜财力为少爷聘娶,本以为贤妇进门会劝诫少爷认真读书,谁知是个拎不清的,正事不办,总拿夫家东西添补娘家,难怪太太不喜。”
青青听得满脸通红,时浓若无其事从荷包里摸出一块饴糖,就着热水慢慢吃着。
如今她是仗着年轻,不怕发胖,再过个几年,还这么吃下去,早晚成为大胖子,到时旁人还以为她顿顿山珍海味给撑的,实则她日日捡剩饭剩菜吃,白背了坏名声。
倘若不吃,早上一站一个时辰,实在难以支撑。
时浓正思量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上房传来“咳”的一声,随即灯火明亮,一切顿时鲜活起来,丫头们或端热水、或拿毛巾、或捧青盐,厨房婆子说鸡蛋不够,来讨主意。
宋太太目光穿过人群,觑了时浓一眼,方才答复婆子的话。
时浓拧了热毛巾上前伺候,宋太太圆脸细发,头发贴着头皮软塌塌,若不梳得蓬松些,就显得脸特别大。时浓梳到打结处,不小心扯断宋太太两根长发,惹得宋太太眉头一皱,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大丫鬟玉琴夺过时浓手中的梳子,视线在时浓脖子上突兀的珍珠项链打个转,意味深长道:“少奶奶嫁进来半年,也伺候了太太半年,到底不是伺候人的主,手还是一如既往的生。”
宋太太冷笑道:“手生可以换熟手来,肚子不生怕是也只能换个人来。”
这是警告她,再不显孕就要给宋舫抬妾。
时浓低眉顺眼退后一步,这个家母子同心,公爹好玩好赌,一个月回不了三次家,娘家只管问她拿钱,她没有说不的权利。
玉琴自认为打了胜仗,又有太太口头许诺,整个人神采飞扬,挖空心思讨好宋太太。
宋太太早前请了一尊佛回家,梳洗完就去小佛堂做早课,时浓需陪着,虽不需她做什么,但她明白,这是宋太太给她立规矩。
辰时一刻,鸽子从屋顶飞过,发出一阵鸽哨,宋太太结束早课,时浓从阴冷的佛堂出来,迎着朝阳,这才感受到一丝活气儿。
再抬头,眼前多了个人。
是个高大清俊的少年,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乌黑油亮的头发束在头顶,穿葱绿色窄袖长袍,镶玉腰带勒着细腰,眼睛亮晶晶的,他左右环视一圈,疑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我娘不用你伺候早饭?”
时浓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宋舫皱眉,这个妻子他原是满意的,他们年龄相仿,很谈得来,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日渐沉默,就像一朵鲜花从夏季走到秋季,枯萎之态势不可挡。
宋太太一见宋舫,立刻有了笑模样,拉着他的手询问昨夜睡得可好,早晨有没有被儿媳吵醒,宋舫亦询问母亲睡眠可好,儿媳伺候可周道,一派母慈子孝之景。
丫头们把早饭摆上桌,荤的有三色包子、水晶虾饺、香煎馄饨,素的有芋头糕、莲子百合粥、荞面馒头,另配几样爽口小菜。
时浓站在宋太太身后布菜,宋舫用余光打量妻子,见她面色苍白,犹豫要不要开口,在宋太太疑惑的眼神望来时,瞬间泄气,夹起一个水晶虾饺送到母亲碗里。
宋舫年仅十八岁,饭量惊人,待他们母子吃完,桌上只剩下粥和小菜,时浓强忍恶心,捡能吃的填饱肚子。
饭后是宋家母子闲聊时间,宋舫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道理来说,理应有个规划,或读书科举,或继承家业,奈何宋家夫妻不对付,宋老爷要儿子学武子承父业,因航运时常会遭到海盗打劫,宋太太担忧有危险,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宋老爷妥协让儿子从文。
然而宋舫就不是读书的料,读了十多年书,连个童生都没考上,眼见同窗都有了功名,宋舫不肯再去书院。
四肢健全、孔武有力的大男孩在家赋闲,宋太太不仅不规劝,还护着不许旁人闲话,气得宋老爷三月不曾归家。
阳光迈过门槛,宋舫这才想起今日原定下陪妻子回娘家,忙向宋太太请辞。
宋太太送他出了大门,当着时浓的面说:“小心你腰上那块和田玉,别被人抢了去。”
宋舫笑说:“不会,不会。”
“你每每说不会,每每回来都要少点什么,旁人家的儿媳从娘家回来,几时不是大包小包?我那好亲家没让你们光着身子回来,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宋太太说完暼了眼时浓。
时浓选择听而不闻,转眼时见车夫面色酡红,周身泛着酒气,正想提醒宋太太换人,宋太太尖刻的声音抢先飞入耳中:“还傻愣着做什么?不想回就直说,何必让我们大费周章陪你演这一出?”
时浓闭嘴上车。
宋舫从桃木夹子里摸出一本闲书,随手翻了翻,装作不经意问道:“我娘说你整日心事重重,也不与人交际,性子着实古怪。我记得你刚嫁进来咱们家时,活泼明媚,见人一脸笑,是什么缘由令你转了性子?”
“你娘,你娘,你每句话不带你娘二字,就不会说话了?”时浓今日的第一句话,说得十分呛人。
谁能想到,清冷美人内里还藏着爆碳因子。
宋舫被呛得面红耳赤,面皮热辣辣的,咬牙切齿道:“好哇!平日里装聋作哑,出了门就露出尖牙利嘴,等我性子上来,有你好看!”
时浓反唇相讥:“你不妨唤车夫调转车头,回去向你娘哭诉告状。”
“要不是看你生得悦目,我都懒得搭理你,你可要向菩萨许愿让你多漂亮几年,否则到时不是你娘家向你哭穷,而是你向你娘家哭穷。”宋舫放狠话。
“彼此彼此!”时浓丝毫不让,“要不是看你生得养眼,我目光都不会碰到你衣角,你和你娘可要求菩萨保佑你宋家家业不倒,否则你没有安身立命的本领,遇事只知道找娘,只怕眼泪比我还多。”
这话戳中宋舫的痛处,他幼时跟武师学了几年拳脚功夫,自觉身强体健,想着读书不行,不如托关系去县衙当个衙役,可他娘死活不愿意,嫌弃衙役打打杀杀不够体面,他拗不过他娘,即将弱冠之年还一事无成,现如今要被妻子嘲笑,实在可恼!
他愤愤道:“你可是不满老爷每月洒出大把银子,所以拐着弯来表达不满?老爷洒出去再多,也不会短了你我花销,何必早早露出野心,白白招人厌。再说银楼布庄几时上新,我几时给你添新,你倒是个孝顺闺女,宁可自己素衣素发,也要拿东西回去补贴娘家,我没说你半句不是,你倒是管起爷们的事了。”
时浓冷笑道:“好个膏梁子弟,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就能断定你能富裕一辈子?我虽是女儿身,但也不屑只盯着那点家产不放,老爷即便把家底败光,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我倒是想对你放纵不管,谁叫你我命运绑在一起,我见你荒废度日,只恨自己不能成为你,也好早早习得一些真本事,有幸继承家业,则好生经营把家业传承下去;假使没有家业可继承,有谋生的技能傍身,也不愁不能东山再起。”
宋舫嗤笑道:“真有那个时候,我倒要睁大眼睛瞧瞧,看你是如何光耀门楣的。”
话音刚落,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宋舫失去意识前,只听得一句:“翻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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