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浓已穿戴整齐,临走前又问了一句:“我头回出门办事,你不起来送送我?”
宋舫翻个身背对妻子,语气很恶劣:“你老人家都能上天宫摘仙桃,凡间都不够你折腾,哪里还需要我送。”
“那你继续好睡,我会替你向太太告假。”
“要你多事!”宋舫随手抓起一个枕头甩出去。
时浓无奈摇摇头,走到门口,正巧撞见来齐张着血盆大口打哈欠,连他有几颗智齿都看得一清二楚。
哈欠没打完,来齐窘得满脸通红,像个新媳妇一样羞答答说:“少爷早。”
“你不在家伺候你家少爷,跟着我做什么?”
来齐装傻充愣道:“少爷这话把我弄糊涂了,您是少爷,我不跟着您,还能伺候谁去?”
时浓不置一词,先去东院向宋太太请安,虽然昨天已经与宋太太讲明缘由,但宋太太依旧老话重提:“外头兵荒马乱,听说别的省都出现了匪盗横行,咱们这里不定什么时候也乱了,你一个小孩子家,又没经过事,小心被掳去充军,还是待在家里为好。”
“昨日已和老爷商定好,今日若是缺席,恐惹得老爷大怒,再者还有来齐跟着,不会走丢的,太太安心就是。”
宋太太心神恍惚,眼前少年身姿笔挺,一双眼熠熠生辉,眉宇间充斥着自信,明明是她儿子的模样,又显得格外陌生,就像清晨飘散的雾,伸手就能握满掌心,松开却空空如也。
“那多叫几个人跟着你去,那些个不长眼的,见到你人多也就不敢欺负你了。”
时浓耐着性子道:“老爷昨日特别交代过,不许摆少爷排场,太太快别为难儿子了。”
宋太太低低哦了声,吩咐丫头们摆早饭,听到儿子说儿媳身子不适,还需再养几天,也只是淡淡说句知道了。
安庆码头船来船往,靠岸的船满载沉甸甸的货物,身强力壮的男子只着短打,汗流浃背扛着货物来回搬运,暂时没活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摇骰子、赌大小,老妪提着竹篮穿梭其中叫卖粽子。
时浓站在宋家店铺前,只见牌匾上写着“宋氏船业”四个大字,店铺面阔五间,里头垒着不少箱子麻袋,上面都贴着封条,几个伙计认真核对数目,柜台后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材矮小,眼冒精光,正拿着一把紫砂壶品茗。
伙计以为时浓是来取货的,问其要取货条子,中年男子闻声呵斥道:“睁大你的狗眼,这是东家少爷。”
“刘叔。”
刘全笑着走过来道:“昨日东家对我说少爷要来,我还当东家又在哪里喝多了酒,尽说胡话,没想到少爷今日真就来了。这里太乱,时常为了抢地盘而发生械斗,可没处取乐,少爷要是闷得慌,不如去和刘彦几个一道玩耍,他许久没见你,前几日还说要约你去郊外庄子上骑马狩猎。”
刘彦是刘全的儿子,也是宋舫的狐朋狗友之一。
这人一开始就小题大做为她责骂伙计,破坏伙计对她的好感,而后又在伙计面前将她描述成草包,显然不是个忠心的。
时浓不动声色道:“刘叔说得没错,我爹真是老糊涂了,我明明和他说要来帮忙,他却说成我要来玩。还好我发现得早,不然说不准哪天他就糊里糊涂把家业送给外人,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刘全不接这话,捶着腰杆道:“少爷果真能来,那再好不过,我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正想回家颐养天年。”
老狐狸以退为进,时浓适时服软:“刘叔正当年富力强,哪里就老了,我家偌大的产业这些年全靠刘叔你支撑着,没了刘叔,等于大厦没了顶梁柱,还请刘叔多怜惜侄儿几分,不然侄儿一来,刘叔就给侄儿让位,莫说旁人口水会将侄儿淹死,我爹首个要将我打残,刘叔定然不想看到侄儿沦落不仁不义的境地。”
正说着,有人来取货。
刘全就说:“这个客人没带随从,只怕是要雇人搬运货物。少爷既然要来主事,一应大小事务都当有个了解,不如少爷去外头叫几个人过来听差,外边那些人都等着活干,一叫就蜂拥而上,这点小事应该不为难少爷吧?”
时浓说不为难,出了门叫来齐去打听这里的规矩,自个往那堆聚赌的人群走去。
那群人见时浓身着银色绣湘妃竹长袍,鞋面纤尘不染,怕是比他们的皮肉还干净几分,再往上瞧,面白如玉,朱唇皓齿,乃是一个富贵公子哥。
他们看肥羊一样将时浓打量,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为首的男子露着黄黄的牙齿道:“少爷有多少货要搬?我们几个上有老下有小,每日饭都吃不饱,不如少爷发发善心,将我们几个都雇了吧。我们也不多要银子,就一两银子一个人,少爷你看怎么样?”
这冤大头,时浓不当,他们还在后面喊:“瞧着人五人六,实际是个吝啬鬼,驴粪蛋子外面光,出来摆什么阔。”
来齐走过来刚好听见这话,顺势劝道:“少爷要不还是回去算了,这里的人蛮横不讲理,说话粗俗,那个刘掌柜也不好相与,回去回了老爷,明儿到兴隆街的铺子去。老爷会经营,咱家的货船不仅帮客人运输货物,自己还会顺势拿货放到兴隆街的铺子去售卖,那处富丽堂皇,可不比这里腌臜,少爷以为呢?”
时浓道:“这里才是宋家的根,我没想过一来就接触宋家的命脉,谁知老爷对你家少爷寄予厚望,给我安排在这里,我要是打退堂鼓,不就是打你家老爷的脸,你还想不想你家少爷好了?”
来齐羞愧低下头,少爷叫他监视少奶奶,一有机会就劝她回去,他也只是依照吩咐办事。
时浓趁热打铁问:“你都打听到了什么?”
“码头的活早叫袁老大包了,他不许外头的人进来扛活,把活都分给手下几个工头,工头与这里的商家都有约定,哪片区域归谁管,都分得清清楚楚。刘掌柜明知该叫谁,却不告诉少爷,故意看少爷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存心想逼走少爷。”
时浓握着折扇敲了敲掌心,自嘲道:“我一个青瓜蛋子,工头想必也不会买我的帐,或许还会趁机涨价,刘叔就会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店里的伙计也会因此瞧不起我,到时老爷问起来,定然火冒三丈。”
“那该怎么办?”来齐心急如焚,却见少奶奶不疾不徐出了码头,还逛起街来,他正想劝劝,又见少奶奶停在路边枯坐的一位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男子面前。
“您有什么事?”男子不卑不亢问。
时浓笑道:“有个活想叫你干,不过有些危险,不知道你敢不敢干。”
男子站起身道:“今年干旱,地里颗粒无收,只要能填饱肚子,有什么不敢干?”
“你可有同伴?我需要多几个人。”
男子向旁边招招手,示意同伴过来,自我介绍道:“我叫周翼,飞翼的翼,是周家村人,父母都故去,只剩我一个,因家里没吃的,伙同村里的后生出来找活干,不知公子要叫我们干什么活。”
时浓粗略看了他们一眼,确实都是手脚粗大的庄稼人,如实道:“我叫宋舫,祖上在安庆码头置有船和铺子,时常要卸货,想找你们去帮忙。想必你们也有耳闻,安庆码头不让外人进去扛活,我有法子让你们进去,但原先承包我家货物的工头只怕不服,会找你们麻烦,也许还会受伤流血,不知你们可愿一试?”
安庆码头是块肥肉,谁都想去咬一口,奈何拳头硬不过袁老大,只能望而却步,如今机会摆在眼前,怎能不抓住。
周翼当机立断道:“我们几个烂命一条,光脚不怕穿鞋的,只要公子敢用,我们就敢干。”
来齐插话进来:“那些工头怎会肯分一杯羹出去,少爷莫说大话。”
“工头不肯,是因为分了他们的羹,他们吃到嘴里的就少了,但袁老大作为分羹人,他给谁分不是分?”
袁老大作为分羹人,确实有权利分给别人,但他这么做会失去信誉,引起手下人不服,或许还会掀翻他的锅,得不偿失的事,必不会同意。
周翼也想到这点,但他莫名就信服此人。
一行人重新回到码头,时浓独自来到袁老大的地盘,掏出一块碎银子请小厮通传,袁老大正搂着美人亲嘴,被打搅好事满腔怒火,气冲冲来到外头,见到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人满脸笑容,也不好多生气,问他什么事。
时浓道:“我是宋氏船业的少东家,想请老大多设一个工头。”
“不成!”
“老大前年为小公子寻西席,来来回回十来个先生,一个都没留下,后只好将小公子送去书院,但都因小公子顽劣,与同窗打架而被劝退,唯有岳父慧眼识人,留下小公子,并教化他,如今小公子已然脱胎换骨,成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袁老大瞪大眼睛问:“你是时先生的女婿?”
时浓拱手道:“正是在下,说句不怕老大笑话的话,这些年我父亲把生意交给别人打理,我又不成器,这里头的银两往来,还不知被人弄出去多少,如今我来也插不上手,唯有安排几个自己人,再慢慢将生意收拢回来。若非难处,我也不好意思腆着脸拿岳父的事向老大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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