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太一头雾水,掀开另外几个箱子,发现全是银锭,疑惑道:“太爷在世时,给掌柜定下的月银是十两银子,老爷接手后给他们翻了一倍,加上年节赏赐,一年总不会超过五百两去。这里少说也有几万两银子,刘全哪来这么多钱?”
时浓睃了宋老爷一眼,颔首道:“太太剖析得很对,刘全没有旁的营生,祖上也不富裕,这么大一笔银子,除了从船上贪污来的,我再想不到别的原因。我既不缺银子花,也不是作奸犯科之辈,若非有这层缘故,我怎敢做出有违礼法之事。”
宋老爷抓抓头皮,一脸烦闷道:“你既发现有异常,何不先告诉我?查清楚账,有贪污就追缴回来,如此行事清清爽爽,而你正道不走偏走斜道,被人知道了,以后谁还敢同你做生意?”
这主意是宋舫出的,听到这里他再忍不住,反驳道:“老爷人都找不到,去哪里告诉老爷?二十年的账,请上十个账房先生,昼夜不分也要十天半月才查得完,这还不包括那些没记在账上的账,老爷可以扣下刘全,但无权关押他的妻儿,刘彦与李云交好,送上大笔银子给李云他爹,他们卷款而逃并非难事,老爷就没想过这些?”
被儿媳指责不晓事,儿子也不阻拦,宋老爷觉得面上过不去,端起老君眉呷了一口,随后将茶杯往高几上重重一顿,以此表达不满。
宋太太想复杂些,冷笑道:“老爷不是想不到,而是想得更隐秘,万一在外头弄出个私生子,不好明目张胆将人领回来,便是领回来认祖归宗,依照规矩,庶子也分不到多少产业,还不如将人养在外头,暗中授意刘全做假账弄银子。所以老爷才会不高兴,要护着刘全。”
宋老爷一愣,呵斥道:“你一个妇人知道什么,少在这里搬弄是非!”
宋太太立时红了眼睛,眼见一场激烈争吵即将发生,时浓转了话题:“事已至此,不知老爷对刘全是什么看法?若是顾念情分,不妨带上几个人与他谈谈,叫他知难而退;若是开不了这个口,则要提防他杀人放火。”
“你做出这种事,叫我用何种颜面去见他?”宋老爷唬着脸道。
时浓好脾气道:“码头我自有安排,家里就烦请太太给下人们敲敲警钟,嘱咐他们夜里警醒些,老爷近些日子不妨住在家里陪我们,我再去请几个武师回来,进口的吃食用银针验过,也就大差不差了。”
宋老爷撩起眼皮扫视宋太太一眼,鼻管子哼了哼。
是夜,宋太太不知怎么想的,从箱底翻出红纱寝衣换上,左等右等不见宋老爷过来,叫人去打探,打探的人回来说老爷在前院歇下了,引得宋太太默默哭了一场,摔了好些东西。
一连五日无事发生,而宋老爷的心早长腿跑了,跑到温香软玉的窑子里,跑到狐朋狗友的聚会上,跑到戏院的台中间,就是不肯回头看老妻一眼。
听闻宋老爷要出去,时浓赶来大门口劝阻:“我先遣几个去打探一下刘全这几日的动静,晚点出门,耽搁不了老爷的正事。”
宋太太这回真冷了心,冷声道:“他要出去就让他出去,被人砍死在街头也无妨,叫几个抬着棺材去收尸就是,没有他,我们还自在些。”
宋老爷也是怪,只许他冷着人,不许别人冷待他,刚骂了几句毒妇,就见一伙人捆着两个蓬头鬼迎面走来。
他正欲询问,时浓先一步开口:“你们这是?”
周翼走上台阶,对宋老爷宋太太作个揖,回道:“前几日少爷叫我留神刘掌柜,我夜里也没敢睡死,昨夜听到声响醒来,见有人往我们房间吹迷烟,接着又是浇油,又是点火,我赶紧叫醒他们,把他俩抓个正着。”
宋老爷走下台阶,用扇子捋捋俩人面上乱发,一个是刘全,一个是王工头,那刘全面如死灰,眼中恨意乱射,一口吐沫啐向宋老爷的脸,宋老爷忙用扇子挡住。
上头的时浓拱手还礼回去,笑道:“王工头犯了法,袁老大手里便空出一个工头名额,周兄有德有才,倒是可以顶上去。”
周翼亦笑了,将时浓拉到一边,小声说:“实不相瞒,昨夜参与放火的不只他们两个,还有王工头的几个手下,他们一被抓,就喊冤说只是听命行事,我想顶王工头的空位,手下不能没人,就想着先将他们收下,以后等我站稳脚跟,再寻个由头治他们的罪。不过少爷要是不满意,我这就去将他们带来,人手慢慢物色也无碍。”
时浓制止道:“倒也不必,依照你说的来就行。袁老大为人有些贪财,你不送点银子,他不会将名额给你,你也知道我刚得了一笔银子,你要借多少只管开口。”
周翼抬眼去瞧时浓,正巧她望过来,二人相视一笑,他看向别处道:“王工头手下有几个刺头与我动手,嚷着王工头无罪,但没打过我,其他知好歹的,私下里孝敬我些银子,加上少爷前几天赏的,数目恰好让袁老大满意。以后再有难处,我再来找少爷借。”
昨夜码头定是飘着一层腥风血雨,他说得简短,时浓也不好细问,只道:“恭喜周兄,以后你不再是我家店铺的伙计,称呼我为少爷也不合适,不如你我以兄弟相称?”
周翼也不扭捏,叫了声宋兄,又说:“以后只要有我在,我就给你最低价。”
“多谢。”
话音刚落,宋老爷在下头喊:“宋舫,带上这几个证人,去找个状师写封诉状交到县衙,他俩欲烧毁我家祖业,请青天大老爷做主,为民除害。”
时浓应声:“知道了,这就去。”
官司很容易打赢,刘全和王工头被判流放三年,而刘家早已人去楼空,刘彦和他母亲弟妹不知去向。
儿子有出息,能守得住家财,宋老爷很高兴,张罗着要摆酒席庆贺,这事宋太太没意见,掰着手指数要请哪些达官贵人,因夫妻俩的字都不好,想着儿媳有一手好字,便叫人请少奶奶过来写请帖。
宋舫冷眼坐在一旁,心中盘算着,妻子现已掌握宋家全部的产业,等她得心应手,必会扩大商路,而自己困在后宅,与她差距越来越大,这段婚姻终究走不长远。
还不如回老家去,老家只有几房远亲,没有长辈管东管西,也没有宋家这个起点,他俩就会处于平等地位。
赚钱这事就各凭本事,他就不信他没有经商头脑。
那宋太太又在夸儿子:“要不是我儿子聪明灵巧,依你这么花销下去,归西的时候家里连副好棺材都买不起,亏你当初还骂他愚蠢,现在打不打脸?”
这人就是这样,顶顶高兴的事,她偏要在这个时候来泼冷水,宋老爷懒得应付宋太太。
宋舫瞅准时机,插话进去:“老爷太太有所不知,夫君去刘家搬银子,是我出的主意,我不是要来争功劳,而是太太夸赞得太过了些。老话说月满则亏,老爷太太将她想得太好,万一以后出了岔子,说不得要怨她莽撞。”
宋太太竖着眉毛,斜着眼睛道:“别打量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不就是见我儿越来越好,再管不住他,自己肚子又不争气,怕被别的女人抢先生下宋家长子,所以来挑唆我们。”
宋舫这些日子与宋太太冷淡不少,心也不像从前那般离不开宋太太。
“太太多虑了,我只是觉着像太爷那样的才算真本事,继承祖业这种本事,真的没什么好夸赞的。”
宋老爷眉毛一挑,问:“那你的意思是?”
“让我和夫君回江夏县老家去,她还年轻,多历练不是坏事,倘若能在老家发展一番事业,老爷太太也不用再背井离乡。”
宋老爷沉吟不语,宋太太怕他答应,激动道:“咱们就一个儿子,你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去?要是出了差错,你叫我怎么活?”
“我会考虑,你先回去。”宋老爷没有拒绝。
宋太太哭爹喊娘,还嚷着要上吊,宋老爷抢过她手中的景泰蓝花瓶,低声道:“儿子现在能顶门立户,我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舍得让他走?”
“那你……”
宋老爷截断她的话:“还不是世道弄的,现在好多地方都乱了,纷纷起义不认朝廷,咱们这里交通发达,又比其他地方富裕,那些乱臣贼子怎会不来搜刮抢夺?这也是我没动刘全的原因,我想着等这里一乱起来,就收拾金银细软,再抄了刘全的家,举家迁回老家去。”
宋太太目瞪口呆,又听他说:“现今儿媳提出回老家,我想着一家人一起上路,要是遇到强盗谋财害命,咱们家香火也就断了,而江夏县是个贫困的小地方,要打仗也不会打到那里去,倒不如让他们夫妻先回去,咱们两个老骨头,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说完落下泪来。
宋太太没这么煽情,她想的是:“儿媳是外人,靠不住的,我同他们一起回去,我拼死也会保护好儿子。”
宋老爷把眼泪一抹,挤出两个字:“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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