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浓一回到家就被宋老爷喊去,宋老爷刚吃完饭在剔牙,用下巴指指旁边座位,示意她坐。
时浓没眼看,见桌上有盘风干栗子,捏了一粒剥去外壳放嘴里磨牙。
宋老爷叫人伺候漱了口,又洗手净面,方起了话头,先说谁家生意好,谁家做了赔本买卖变成穷光蛋,又有谁得了支百年人参却没命享,最后问:“你近来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我才接手家里生意,交际面不广,现只与码头几个同行熟络,听他们说,各地米商都在屯粮,官府也不下令禁止粮价上涨。我想等家里的船回来,就乘船去外地买一批粮食回来,一来保证家里粮食供应不断,二来可以低价卖给百姓,算是件积德行善的好事。”
“太年轻!”宋老爷谆谆教导,“你那点粮不过是杯水车薪,不仅救不了多少人,还会惹祸上身。百姓遭难,那是朝廷的事,朝廷不管,我们这些蝼蚁管了就是反贼……”
不能再说详细了,省得这小子顺藤摸瓜知晓天下大乱,不肯离开他们回老家。
宋老爷清清嗓子,接着道:“买粮的事不必再提,眼下有一件棘手的事要你解决,儿媳今日当着我和太太的面说,要和你回老家,你是如何想的?”
“回老家?”时浓皱眉,“从未听他提过。”
宋老爷端起茶撇去沫子,垂首道:“她说你继承家业是坐享其成,像太爷那样白手起家才算真本事。依我之见,大丈夫怎能被妇人小瞧,我和你母亲现在无病无痛,还不需要你们在身边伺候,你要是想另起炉灶,时机正当好,便是亏了也没事,爹还能在后面给你撑几年。”
时浓早就有这心思,打理宋家的生意,手上不缺银子使唤,但要想挪动大笔银子,还需征得宋老爷同意,经济上依旧受人挟制,不如分出来单干得好。
她谢过宋老爷,又问:“做生意哪里做不得,何必非要回老家?找个离家近的地方,我也好经常回来探望老爷太太。”
宋老爷赶紧甩锅:“我也是这样想,离得近,你有不懂的地方,我还可以指点你,可儿媳斩钉截铁说要回老家,她存的什么心思,还得你去问过她。”
时浓若有所思,笑说:“既然老爷也觉得好,那我就去试试,不知老爷给我们定在哪日启程?”
“当然越快越好,”见儿子面带疑惑望过来,宋老爷忙描补一句,“太太就你一个儿子,时间拖得越久,她越舍不得你,几个时辰前还嚷着要和你们一起走,好不容易叫我劝住了,快别再去招她。”
时浓点点头,说离开前,要去向岳父岳母和码头几个朋友告别。
宋老爷道:“向你岳父岳母告别是应当的,至于码头几个朋友就不必去了,你们相识不久,没什么深厚情谊可言,他们知晓你带着大笔银子走,难保不起贪念。等你们走后,他们要是问起来,我告诉他们便是。”
他没说的是,他们这些商人,都是县太爷的钱袋子,先前县太爷他小舅子就借他的船运来一批私造兵器,反不反很难说,这紧要时刻,谁要带银子走,县太爷就先拿谁开刀。所以儿子离开的事,不能走露一点风声。
再说了几句闲话,时浓起身告辞,才走出一步,又被宋老爷叫住:“与我同龄的人,孙子都好几个了,我连个孙女都没抱上,实在愧对祖宗。你回老家以后,找个大夫好生给儿媳调理一番,争取来年让我抱上孙子。”
时浓两眼放光,孩子,不用自己十月怀胎,不必经受分娩之苦,就能得到的孩子!
“儿子定不负老爷重望。”
“还有……”宋老爷欲言又止,摆摆手,“去吧。”
宋舫见妻子回来就一脸痴笑望着自己,心里有些发毛,伸出食指抵住她脑门将她推远一点,目含警惕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时浓笑容一僵,随即收起笑,摆出谈正事的架势道:“你向老爷太太提出回老家,此举正合我意,一时有些兴奋过头,没吓着你吧?”
宋舫斜她一眼,提出条件:“老爷给你做生意的起步银子,我要对半分,回到老家以后,我要出门或找门路做生意,都随我意,你不得干涉我的自由,再有家里的下人或是邻居对我有成见,你得出面帮我摆平。这几点要是有一点做不到,那就别回去了。”
“都应你,”时浓一口答应,“明日陪我回娘家道别,你有用习惯的东西,就打发人多买点回来,这一去江夏县,至少也得过个一两年才能回来。”
夫妻俩洗漱完早早歇下,翌日宋太太破天荒给准给了半车礼品,各色衣裳料子,鹿茸人参,茶叶火腿等,都是些实用的东西。
宋太太端坐在主位上,恩威并施说:“你撺掇我儿回老家,别以为天高皇帝远,就万事大吉了,别忘了你父母兄弟还在这儿,你待我儿不好,我也不会让你父母兄弟好过;你尽心尽力伺候我儿,我也会看在你用心的份上,力所能及去照顾他们。”
时浓悄悄碰碰宋舫的手背,他不情不愿道:“照顾夫君是我的本分,无需太太多吩咐,我也会照顾好她。”
宋太太又敲打了几句,方才放人离开。
到了时家,时太太坐在榕树底下浆洗衣裳,见女儿女婿带着许多礼品过来,赶忙用净水冲洗手上泡沫,一面喊丫鬟泡茶待客,一面说:“你们先屋里坐,我换身衣裳就来。”
宋舫低声问:“我记得家里好像有两个丫鬟,一个婆子,怎还要太太自己动手洗衣裳?”
时浓往那盆衣裳望了一眼,阳光照着水面有些刺眼,她收回视线道:“我父亲挑剔丫鬟婆子洗衣裳胡乱应付,衣袖上的墨汁总是洗不净,我母亲只好自己动手。”
“丫鬟一次洗不干净,洗两次三次还洗不干净?”
时浓扭身推开窗户,对着外边那盆兰花说道:“有些挑剔是天生的,有些挑剔是后天养成的,有人愿打有人愿挨,有□□性重,有人把自己看得重。世上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在说什么呢?女婿不肯坐,是嫌茶不好?”时太太换了身紫色妆花缎衣裳走进来。
“这盆兰花开得好,就多看了几眼,”时浓随口诌个理由,问时老爷好,然后提及来意,“老爷打发我们回老家做生意,过两天就动身,特来向二老告别,岳父在书院,不便过去打搅,还请岳母代为转达歉意。”
时太太连连发问:“好好的,为什么要你们回老家去?待多久再回来?我有事,要怎么联络你们?”
宋舫也胡编了一个理由:“老爷托人在老家买了一大片地,因不放心外人管理,叫我们回去瞧瞧土质,再决定种什么庄稼,等地里收成稳定了,再叫我们回来。太太有事,可以去宋家找我公婆,他们允诺会照顾你们。”
时太太松开紧握的手心,拿起团扇扇了扇,叹道:“亲家老爷太太是能干人,拿着钱能生钱,不像我们,只有出的时候,就没有进的时候。”
宋舫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两包银子递过去。
时太太立时眉开眼笑,喊道:“莹儿,拿钱去买只老母鸡,再买条鱼,买几斤肉回来,对了,还要打壶好酒。”
时浓起身道:“太太不必张罗,我还要到几个朋友家里去道别,怕时间来不及,就不吃饭了。以后等我们从老家回来,您再请我们吃顿好的也不迟。”
时太太客气了几句,又说:“等你们走的那天,我叫你弟弟送你去。”
时浓拒了,等上了车,宋舫就问:“你母亲也不关心你几句,你为何还要拿钱给她?”
时浓掀起车帘一角,宋太太还在门口站着,缓缓道:“你跳出来看,就会发现她也是个可怜人。她将丈夫养得五谷不分,让他以为家里的银子就像树上的叶子,要用的时候摘下一把就能当钱花。她没有挣钱的门道,丈夫是她的天,不能苛待;儿子是她未来依靠,也不能苛待;女儿是别人家的,扣出来的银子都是赚的。她操心劳碌一辈子,到头来又有谁与她贴心?”
宋舫越听越糊涂,反问:“这就怪了,你把她看得透彻,反倒心甘情愿给她银子?”
时浓看着车顶道:“有些话说出来,我怕你接受不了。”
微风掀起车帘一角,路边一个乞丐拿个破碗,向衣着光鲜的妇人乞讨,那妇人虽面露嫌弃,但还是给了他一把钱。
她同伴就说:“他有手有脚,不聋不哑,何必去同情他。”
妇人回道:“我不差这点钱,又怕他真有难处,不给反倒给自己积下心病,不如一早了结得好。”
宋舫有点了悟,望着她说:“你不用说出来,我懂了。”
他家这位,花小钱了却负罪感,心中不带包袱开启新征途,反正她的至亲要的也不是她的感情,而是她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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