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国土辽阔,国都盛京偏北。
盛京的冬天,总是比南边来得早,不过十月中旬,已经开始飘雪了,琼玉碎屑飘飘洒洒把天地笼罩成了一片烟雾,丞相府后院那一大片红梅在雪雾中更显傲骨,楚楚动人。
今日是丞相谢臻远的生辰,谢家世代矜贵,军功卓越,谢臻远为尚书省左丞相,说一声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他的生辰,自然是贵人云集,热闹非凡。
宽阔的花园中,男宾客拥簇着谢臻远,在湖边的长廊里赏梅、作画,一片风雅。女客则在另一边的临水的阁楼中品茗、看戏,悠闲自在。
湖边栏杆九转曲折,最偏僻处的梅花之下,站着一个孤独的身影。
纤细高挑的身影,没有撑伞,任由雪花夹杂着梅花的花瓣飘落在如同黑瀑的发上,她抬眼看着湖边微微起伏的脸庞的美化,眼神清冷如水,没有喜怒。
但她的心中,已是百转千回,悲乐交加,她的痛苦和欣喜无法用言语表达,就连眼神也无法承载。
她只是在雪中等待,她等着她约的那人。昨夜里她给他去了一封信函,要他今日和她一起向父亲提婚,夜深了,她还甜蜜又期待地迟迟不肯睡,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一梦醒来,她的甜蜜幸福变成了最深的恐惧与仇恨,没有变的是,她想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
走过来的人在回廊拐角处微微怔了一下,谢蕴姝今日,仿似很是不同,独立寒雪的身影,孤独得有些哀伤。
她是丞相府的大小姐,平日骄傲如同天上的艳阳,这般孤冷的意味是断不会出现在她的身上的。
“蕴姝--”低沉轻柔的声音传来,谢蕴姝回首,看着走过来的飘逸身影。
六皇子肖慕晟白衣胜雪,气质优雅,清绝如同天上月,是皇上的十五个皇子中生的最为俊美的,也是人们口中最为谦和温柔的一位。
他带着温柔笑意,款款而来,细小的雪花飘落在了他的眉间,俊美的眉眼愈发分明了起来。
他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捂住她的手,语气温柔:“这么冷,怎么不去前边而亭子中等,冻坏了怎么办?”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谢蕴姝微微颤抖了一下,抽开了手,不说话,抬眸去看他清冽的眼眸,想从里边寻找一点点儿痕迹--恨她的痕迹。
他恨她!
明明他眼中含了满满的情意,温柔万千地落在她的身上。谢蕴姝却知道,他恨她,恨得入心入肺!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上一辈子断气之前,眼前这张温柔万分的脸,带着鄙夷和恨意吐出来的话:“谢蕴姝,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恨你却又不杀了你么?我就是要你在这冷宫中,日日悔恨,日日诛心--”
他笑得那么的得意,他说的话如同利刃将她的心一片片凌迟:“谢蕴姝,我恨你!自从看见你第一眼就开始恨,看你的每一眼我都那么厌恶,对你每说一句甜言蜜语,我就越恨你一分--”
“谢蕴姝,皇位我已经到手,谢家我已经诛灭,你恨吗?可惜,你毫无办法--”
他的恨意,连绵那么久,却藏得那么深!
现在的他,微笑之下,应该是满满的恨意吧。
“怎么了?”肖慕晟眉眼温柔,倾城之色:“你生气了么?是我不好,来晚了。”
如果是昨天的谢蕴姝,定然会觉得他此刻的微笑是三月的春风,卷走了雪中所有的寒意。
但今日的谢蕴姝已经不再是昨天的谢蕴姝。
她刚从噩梦中醒过来,噩梦的结局,便是被他激怒了的自己冲上前去要和他拼命,却被龙牙卫推下了高高的台阶,气绝身亡。
她从深渊中归来,再不是以往的谢蕴姝。
今天早上,她蓦然惊醒,当发现了自己回到了八年之前时,她的心,又喜又悲,百转千回。
她恨,恨骗得自己家破人亡的肖慕晟,可她又好奇,她想看明白,他是怎样掩藏起了刻骨仇恨,带上的万般温柔让她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为他笑、为他哭、为他付出一切。
她看着他的眼睛,黑黝黝如同深潭,深邃得叫她忍不住颤栗,他的笑意温柔体贴,可眼眸是冰冷的,就像眼前雪中的湖面,透着微寒的光。
她自嘲地冷笑了一下,明白了过来,不是他掩藏得天衣无缝,而是过去的自己蠢,只在意他精美的皮囊,却从未窥探过他的内心。
如今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眼底的冰霜,生死一场,她懂得了很多,譬如洞察人心。
肖慕晟心中愈发诧异,她原本应该是笑着跳着来迎接他的,呱噪得就像往常般的那么叫他厌恶。
可她没有,安静地站着,平静地抬头看他,仿似在瞧一个刚认识的人。
“怎么还瞧着我?”他微微笑了,觉得有些不自在,她的眼神,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沉迷,黑白分明的眼中,清醒得犀利,漆黑的眼眸宛若深井,幽深得叫他起了疑惑。
她不会有这样犀利清醒的眼神,她只是一个浅薄无知、狂妄自私的大小姐。
她也不会有这般的嘲弄的笑意,她的笑意是骄傲自负的,她应该笑得好像自己能掌控世上的一切,包括他的一切。
谢蕴姝没有回答,微微低下了眼眸,多可怕的人呀!明明心头恨不得将她凌迟,脸上却能那般的温柔多情。
而前世蠢笨的自己竟然还心痛他的软弱和卑微,就是在今天,用以死相逼,丢尽了父亲和谢家脸面的方式,逼着父亲答应了婚事,硬拉着父兄,为他集聚力量,为他广纳门生,甚至为他杀掉挡路的人,推他坐上了太子之位。
她就像一只飞蛾,一头撞进了他用深情与柔情编织的罗网,沾沾自喜地以为遇到了此生良人,却最终落得尸骨无存。
她伸手握住了栏杆,转身背对着他,费劲地压下心头的愤怒和对自己的痛恨—
她开了口,声音在雪中微微有些颤意:“殿下,蕴姝来,是为了告诉你,婚事作罢了吧!”
他狡猾、他残酷、他野心勃勃,但现在的他却缺少最重要的东西—权势,因母亲身份低微,他是皇子中最无权势,最低微的一个。
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掐掉他朝上爬的根茎,对他来说才是最残酷的。这一辈子,没有谢家的支持,他永远只能是个皇子。
她唇边提起了报复且快意的笑意,想象着他心头的愤怒和失落。
她之所以要来,就是为了亲手掐灭他的希望,看着他痛苦,他的痛苦,才能熄灭她心中的恨意。
“蕴姝,你怎么了?”他没有丝毫的慌乱,愈发笑得和煦而深情,伸手想要揽住她的肩膀:“是我哪儿又做错了吗?你说出来,我马上改,你不要发脾气,好么?”
他语气卑微,表情哀怜,眼中是害怕失去她的怯意和痛苦。
如若不是谢蕴姝重活一世,如若不是她遍尝冷暖,早已看遍各种脸色,她定然会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深情的男子。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此时十六岁的她,被父兄宠得骄横跋扈、自私浅薄,好坏是非自己都分不清,又怎会分得清别人的好坏。
十六岁的她,便是这样轻轻巧巧就被他骗了。
可如今的她不会了,苦难和死亡给她的教训,沉重而深刻。
“六皇子,以往是蕴姝不懂事。昨晚我细细想来,我年幼无能,实在无法承担做皇子妃的责任--”谢蕴姝尽量平静地说话:“请你原谅,我实在不能嫁给你。”
她说着转身就走,决绝而快意。
她原以为他还不会这么早露出狠厉毒辣的马脚,他应该会不甘心地来纠缠来蛊惑她,她做好了看戏的准备。
可她料错了,他的反应是她万万没有想过的。
身后静悄悄地没有回应,她加快脚步想离开,却身形一滞,他修长的手从后边捏住了她的肩头。
冷厉的话语蓦然从身后传来,只一句便叫她颤抖得不能自已:
“谢蕴姝,你也是重活了一世,是吗?”
她愣住了,血色迅速地从她的脸上退去,仿似有一股冰泉从头顶流向了四肢,浑身冰冷麻木,却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飞速地跳动,连手指尖都在砰砰地跳动。
她的震惊无以伦比,她的恐惧也无法言说。
她狠狠地咬着了红唇,才压下了喉咙间的尖叫。
肖慕晟转到了她的跟前,低下头看她,深情温柔荡然无存,眼眉之间全是冰霜,薄唇嘲弄地一提:“别想否认,你是什么样子的人,我心头清楚得很,昨天还厚脸皮地催着我来向你老子提婚事,今日就推得一干二净,让我不由得不推己及人--”
谢蕴姝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麻木冰冷的感觉更深,他也和她一样,重活了一世?
她觉得这仿佛是一场梦,又做了一场噩梦。
可他就在眼前,轻蔑的眉眼和她死去时候看见的一模一样,分明又不是梦!
他俯首瞧着她,玩味地带着冷笑,他想看她要作何反应,依对她的了解,这蠢货会歇斯底里地发狂,就像他告诉她,要废了她的太子妃之位的时候。就像他告诉她,他诛杀了谢家的时候,她哭喊发疯,头发散乱、满脸涕泪,却又毫无办法,看上去是那么的丑陋,让他厌恶极了。
他猜,骄横的她此时应当会尖叫、哭喊、叫人,他袖子里的手已经凝集了杀机--
但谢蕴姝并没有,她只是抬眼看他:“你这一辈子,骗不了我。”
他其实并不知道,她被困冷宫三年没有发疯,究竟是怎样撑过来的,又想明白了些什么?
她不再是以往冲动愚蠢的谢蕴姝了,早就不是了。
他嗤了一声,鄙夷起来:“这一辈子,我何须再骗你?即使没有你,没有谢府,我依然能君临天下--”
“是吗?”谢蕴姝也笑了,她的眼睛生的很美,一笑便是波光粼粼,让他呆了一瞬。
就那么一瞬,她眼中掠过厉色,袖中藏着的金钗已经滑到了指尖,朝着他的胸口刺了上去。
她杏眼圆睁,咬牙切齿地用力刺去,迅疾狠厉。
她的举动其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前世在冷宫,众多侍卫在侧,她都敢和他拼命,现在的她,自然也敢。
他想起了前世她死去时他的讶异,那个只会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何时变得冷静狠厉,不多言多语,出手便想要人命。
肖慕晟是何许人?宫闱倾轧的胜利者、征战多年的君王,莫说谢蕴姝小小女子,等闲高手也轻易近不了他的身,身形一晃,便捏住了她的手,嗤笑了一下:“螳臂挡车!”
谢蕴姝的手被他反拧着,剧痛传来,她没有叫一声痛,咬牙道:“狗贼!有本事你现在杀了我,不然,我定然会向世人揭发你的真面目!”
她原本想掐掉他朝上爬的野心,让自己和谢府能一世平安,但现在,她知道了,这一世的平安,怕是奢望了!
那金钗,是一直捏在手中,防着他使手段的。他既然重生,那么她前世的冤屈便有了债主。
有债便要算,有仇便要报,哪怕再一次赔上性命,她也要杀了他!
肖慕晟眼神寒意凛然,伸手将她朝着湖中狠狠一推,残忍地笑:“如你所愿!”
谢蕴姝意识到了他的用意,她拼尽了全身气力,紧紧地扯住了他的腰带,眼神疯狂凌厉:“一起死吧!”
“噗通!”一声巨响,俩人先后掉入了水中。
湖面上溅起了巨大的水花,惊起了湖边长廊中的人们。
跑到了河边的丫鬟惊惧地叫了起来:“小姐掉进湖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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