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云孤寂久了,骤然处于繁华之中,虽进退得当却很不习惯,但是婆母不走,她不敢走,谢蕴姝便一个人回了府。
马车行到大门之前,听见外边人声鼎沸,她微微挑开窗帘,门前聚集着一堆人,恭敬地排着队拿着拜帖,谢家门上的人坐的坐着、站的站着,个个虎着脸叉着腰,做出不可一世的模样。
她明白这些都是上门要见父亲的各地官员,或是攀亲、或是认门生、或是送礼、或是求情,各怀所求、络绎不绝,能攀附上宰相,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谢府簪缨世家,上赶着的人很多,不足为奇,让她觉得不满的是门上人的态度,个个鼻孔朝天,仿佛谢府是他家的一般。
回到房中,丫鬟们正在忙着收东西,她走过去,素锦赶紧迎上来:“小姐,林管家派人送这月的分例来了,我们正在在清点。”
平日里谢蕴姝是不在意的,送多少来,有些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她想什么只需开张清单送到周氏那里去,自然会有人送来,但今日她却走过去将送来的东西查看了一番。
“这些是什么?”她拿起一个盒子闻了闻,里边有些刺鼻的香味:“倒像是香粉,可又有些杂味。”
“这些是胭脂--”
素锦的回答叫谢蕴姝有些吃惊:“我从未见过这些,是你们用的吗?”
素锦看了看青藤,青藤点点头,她便答道:“每月公中会按时送来,但其中一半都是用不上的,小姐用的都是南方送来的最好的,这些中我们把好的挑起来用,剩的都扔掉了。”
谢蕴姝脸色微沉,又去看其余的,碳烛香料什么的看不出什么,月钱银子也是足量的,转头吩咐素锦:“你去瞧瞧少夫人房中分例发得怎样。”
素锦去了,谢蕴姝在梳洗时对青藤道:“往后,送到这里的一针一线你都拿单子写下来,待会儿悄悄去叫你哥哥来见我。”
跟着谢蕴姝这些时日,青藤大概猜到了小姐的心思,暗中觉得称意,以前绿萝掌管时,尽着东西糟蹋,不管什么好东西,她说丢了就丢了,给底下丫鬟的都是些坏的差的,没有人敢多说半句。
谢蕴姝没有去休息,走进书房,将绿萝死后,从她东西中找到的几张单子拿出来看了看。
单子上列出的损耗了的首饰珍玩之类的,密密麻麻的数不过来,谢蕴姝皱起了眉头,这上边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绿萝的催命符。
“小姐,我哥来了--”青藤引进来了一个清瘦的少年,抱着个盒子,恭敬地对谢蕴姝道:“您要的东西我都抄来了。”
谢蕴姝抬头,笑了笑,对青藤道:“你去泡壶好茶来,我有事要问问玉书。”
她抬头看李玉书,这是个清瘦却精神的青年,她接过盒子看了看,很满意他办事的速度,点头称赞:“很好,多谢了!”
李玉书有些惶恐,他不过是个账房中打杂的小厮,妹妹突然来找他说小姐唤他,他还以为是妹妹犯了什么错,要他带出去,却没料到小姐说有重要的事情交于他去办。照平日小姐为人,原以为会要他做些为非作歹的事情,心头还想着怎样拒绝,却没料到小姐吩咐他做的事情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不得不另眼相看现在的小姐了。
谢蕴姝也在心头度量着他,看上去虽然瘦弱,但眼中精光闪烁,绝对不是愚钝鲁莽的人。
她指着书桌对面的椅子,笑着道:“请坐,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李玉书紧张得舌头都有些打结:“小姐,不不不--小的不敢--”
谢蕴姝温和地笑:“我这里没这么多规矩,你坐下,我还有事情要交给你做。”
他诚惶诚恐地坐下,青藤端了茶进来,奉给他一杯,有些担忧小声嘱咐:“哥,你听小姐的--”
他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谢蕴姝明白兄妹俩的担忧,待青藤出去后,她道:“你别多想,我并不是要你去做什么坏事。”
她指指他拿来的盒子道:“这里头的账目是你抄的,你可看出问题来?”
李玉书瑟缩了一下,摇摇头却又缓缓地点点头。
谢蕴姝满意于他的聪慧:“见微知著,可知公中的账簿是个什么情形了。”
李玉书转了转眼睛不说话,谢蕴姝明白他在装傻,觉得有些话大可以说的直白些,便道:“府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现在心头有数得很,不说别的,绿萝的死便是证据,以为我糊涂,被人蒙骗不自知,现在我既明白了这些,便不会袖手旁观,我需要你替我做事--”
李玉书听了,面色为难起来:“小姐,夫人管着家--”
“就是她管着--”谢蕴姝神色一冷:“这家里才刁奴横行,欺下瞒上--”
家风不振,谢家才真的危险了。
李玉书脸色变了又变,惊骇起来:“小姐,这可是--小的可不敢挑拨您和夫人--”
“这不是谁与谁之间的矛盾--”谢蕴姝眼色犀利:“无论是谁,想在这个家中一手遮天,为非作歹,就不行!”
她抬头看向他:“我听青藤说过,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应该是明白是非曲直的,我相信你。”
李玉书愣了一下,眼神中慢慢带起心酸的意味,当了这两年小厮,他都快忘记了书上圣人的教训了,他垂下眼帘,点头道:“小姐说得对,我应该看得出也分得清。”
“很好!”谢蕴姝笑了:“有你帮忙,我便放心了。”
她对李玉书的能力不质疑,对他的操守也是放心的,她将绿萝留下的单子给了他:“你暗中去查查各处的当铺、珠宝行中有没有同样的东西,价值几何?”
李玉书点头,谢蕴姝又道:“还有一事,你想法子将公中收礼和送礼的单子抄些给我。”想了想又嘱咐道:“机灵些,背着人点,你瞧绿萝的下场,府里有的是心狠手辣的人。”
李玉书笑笑:“小的知道,小姐放心,我还要留着命看他们的下场。”
他告退要去,谢蕴姝笑道:“东西我就不赏你了,你现在拿着扎眼,有什么缺的,你只管来找青藤。”
她唤来青藤送他出去,自己把盒子收进了抽屉中,府中的事急不得,可另一件事情却让她开始焦急了。
青岚为何还没有到来?
晚餐后,谢蕴姝端着茶去了谢臻远的书房,看见她进来,谢臻远放下手中笔,慈爱地笑:“听说你今天回来得很早,是不舒服吗?”
他记得女儿很喜欢热闹的,那一次不是人散尽了她才舍得回家。
谢蕴姝笑笑:“女儿没什么,就是心头烦。”
谢臻远含笑想逗逗女儿:“没看见六皇子?”
“爹您在乱想什么--”谢蕴姝皱起了眉头,似乎这些天老爹对肖慕晟的好感越来越多,成天念叨六皇子人厚道,叫她不要再胡闹了。
“好好好,不乱想—”谢蕴姝又理所当然地以为女儿在害羞:“哎!现在的年轻人哪像我们那时候--”
“爹--”谢蕴姝正色道:“肖慕晟没安好心,您别被他蒙骗了,他成天跟在太子后头,讨好卖乖,您想想,这是厚道的人做得出的么?”
“你太苛责他了,处在他那个位置,他还能怎么做?”谢臻远抿了一口女儿送来的热茶,不以为然:“他跟着太子,也不过是为了以后保个平安。皇上可是天天盯着这些个皇子的一举一动的。他那个身份,还能掀起什么大波浪?”
哈!谢蕴姝笑了一声,他掀起的何止是大波浪啊,简直是血雨腥风。说起太子,她皱眉道:“我今天见到了太子殿下,他温和有礼,却总觉得太过温和了--”
太子重感情、正直善良,这些偏偏都不是做皇帝,特别是要能压得住肖慕晟这般大奸大恶之人的皇帝所不需要的,他是个好人,却不是个有能力的人。
一语说中了谢臻远心头的担忧,他眉眼严肃起来,伸手抚了抚额头:“连暖儿也觉得太过温和了吗?这也正是皇帝所担忧的--”
满朝文武,加上虎视眈眈的几个皇子,太子的温厚实在不匹配他所处的位置呀!
“所以--”谢蕴姝也肃色道:“肖慕晟身在皇子的位置,离皇位那么近,又深知太子的弱点,他会甘心居人之下?”
谢臻远哑然失笑:“暖儿你还是个孩子,又怎知道朝中的事情,纵然六皇子有这个心,他也没有这个资本,若说对太子的威胁,他根本排不上号--”
谢蕴姝觉得太阳穴开始隐隐发紧,头痛了起来,肖慕晟隐藏得太好了,没有人会相信他以后会弑杀兄弟、谋夺帝位的—
但爹谈起太子时脸色并不轻松,她知道,目前朝中四皇子、七皇子势力渐大,皇帝又十分宠爱十一皇子,太子的处境也并非四平八稳,爹是坚定的支持嫡长子即位的官员,他心头定然是担忧的。
“除开肖慕晟,还有其他的皇子--”谢蕴姝觉得爹应该有危机感,而不仅仅只是担忧而已:“您能确保太子一定会登上皇位?即便登上了皇位,又一定能坐得稳江山?爹,你是不是,应该想想别的选择--”
谢臻远立刻反对:“暖儿别胡说,储君关系天下,岂能随意动摇。”
“不一定啊!前朝德宗时曾经三易太子,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谢蕴姝提醒父亲:“您既然决心支持太子,就要帮助他。”
谢臻远意外地看着女儿:“暖儿,你--”,怔了一下继续道:“与储君走得太近,是很忌讳的。”
“皇上的心中,您是支持太子的--”谢蕴姝道:“无论您怎么避嫌,他都会把你划入太子一党,不仅皇上,满朝文武,就连四皇子七皇子也是这样认为的--”
谢臻远的脸色愈发严肃起来,谢蕴姝不再多说,端起茶壶续上了新茶。
父女俩各自想着心事,外边传来下人的通报:“老爷,二少爷来了。”
谢臻远的脸色变得威严:“进来!”
谢府二少爷谢北昭进来,瞥了一眼谢蕴姝,瞬间又转开了目光,双手奉上了一叠文稿:“父亲,夫子吩咐了,叫我把这些天做的功课呈给您检阅。”
“放下!”谢臻远声音严肃,一副严父态度:“不要成天蒙头死读书,做这些死八股--”
谢北昭低头静静地听着,谢蕴姝站起来退了出去,擦身的瞬间看了看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明明是个高大俊朗的少年郎,在爹的面前却缩手缩脚地矮了一截,并且,他恨她,她心头清楚,刚才他看她的一眼,虽只是一瞬,却让她看见了万千的恨意。
他恨她,她能理解,他学了很多,学的很好,做了很多,做得也很好,可父亲眼中却只有大哥和自己,他心头一定有许多的不平,有许多的恨意。
她又充满同情地回望了一眼,这么上进的他最终还是被自己连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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