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之前,洛元秋跟着那传唤的官员绕了几处地方,最后来到一扇被漆成玄色的大门外,青袍官员吩咐她在此等候,便自个先进去了。
院中树木繁多,以松柏为盛,在冬日仍是一片莹莹的绿,让人看了格外舒心。洛元秋想起在山上时行经陡崖,也能见着这类树木,不过那些松树长在苦寒的山峰上,从石缝中挣扎生出,又历风吹日晒,远不如太史局中栽种的喜人。
她幼时常在那些树上攀着,想看的远些,却只能看到云雾渺渺,翠峦叠嶂。远山如泼墨,在日光中色浓转淡。她坐在石头边剥了松果,分于攀跃而来的小猴吃。
大约是从前耗尽了清闲的时日,如今才需这般碌碌奔走。洛元秋站在门栏外想,无论无何,那玉清宝浩总是要取回来的,不然村长收回了山头,寒山一门又将如何立足?
总不能再迁一次山罢。
她想着山上的那些屋舍,辟出的药田,心里很是不舍。从前师父疲懒,他们所住不过一间古旧屋宅而已。是师弟师妹们上山后,才陆续修起了新屋子。如果被推了,待他们回来,又要住在哪里?
青袍官员步履匆忙,站在院中向她招手:“那寒山门的弟子,大人在里头等你,快些进来。”
洛元秋低着头,随他从小道穿过,到了月门前,那官员嘱咐道:“召你的是司天台的灵台大人,他已经验过文书了。若是他问你什么话,你就答什么,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想欺蒙瞒骗,记住了吗?”
洛元秋知道他是在提点自己,正要道谢,那官员却道:“这是冬官正大人吩咐的,你要谢,就等过了灵台大人这关后,再去谢他便是。”
说完领着洛元秋进了门,遥遥一指,示意她过去。
洛元秋隐约看见屋子门前站了一个人,她刚要快步走过去,又想起那官员所说,便放慢了脚步,站在台阶下低头静候。
书令官在门外低声说了什么,门开了,走出个玄色袍服的英朗男子,语气不善地问:“你就是那寒山门的弟子?”
洛元秋知道他就是那位司天台的灵台大人了,行礼道:“回大人的话,是我。”
言罢院中一静。
久久没有听见对方说话,洛元秋抬起头来,望向站在台阶上的灵台大人,对方却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你……你叫什么?”
洛元秋眨了眨眼睛,感觉他此时的神情是说不出的古怪,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连面容都有些扭曲。
她心中奇怪,仍是回答道:“洛元秋。”
一旁的文书官刚要开口斥责她太过无礼,却见灵台大人连退数步,直退到门边,差点一脚绊倒。而里头的星历大人也出来了,还顺手搀了他一把。
看来两位大人平日不甚和睦都只是假象,同袍友爱并非要挂在嘴边,如这等小事,才能品出几分深藏不露的情谊来。
文书官还未感叹完,就见星历大人先由怒转惊,再由惊转惧,两人的表情出奇一致。
洛元秋看书令一副恭敬的样子,猜测从屋中出来的也是一位大人。她认不得人,不晓得对方是什么官职,只得道:“不知两位大人唤我来,是为了何事?”
那头沈誉扶王宣站直,很快回过神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假的,只是生的有些许相似。”
王宣从唇缝中迸出几个字:“她说她叫洛元秋!”
沈誉呼吸一窒,忍不住又看了几眼洛元秋。
这难道就是所谓白日见鬼?
“你,方才还说她已经死了。”王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誉扶住他的肩,冷静道:“小心,你忘了之前有人假冒师父上京寻人的事了吗?这怕又是一个阴谋,可千万别中计了。”
王宣静默片刻后道:“你说怎么办?”
沈誉道:“先别让她看出什么来,带进屋问一问,等她自己露出马脚。”
洛元秋与他们相隔较远,只听见几个词,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概明白他们是在商量事情,就安静地站着等。
太史局的人都对这位司天台的灵台大人甚是恭敬,洛元秋也能感觉面前这位大人的官职必然高于太史局的众官,想必他定能说了算。是不是也能做主,将玉清宝浩重发一份给寒山门呢?
她心中燃起了几分希望,暂且将白玢方才的告诫抛之脑后。
沈誉与那书令官说了几句话,继而与王宣进了屋。书令官诧异地看着洛元秋,走下台阶来说道:“进去吧,灵台与星历两位大人有话要问你。”
洛元秋进了屋,王宣与沈誉都坐在堂上看着她,各自都有些不大自然,王宣一把抢过沈誉的茶盏,揭开盖发现茶水已经喝没了,干脆装作在喝茶的样子。
半天没人开口,沈誉低声道:“盏中已经没水了,你装个什么劲呢?”
王宣不理他,打定主意不开口。
沈誉只好笑了笑,对洛元秋道:“你是……寒山门的弟子?”
他说完就感觉自己说了句废话,洛元秋却觉得他是在考验自己,于是认真的回答道:“是的大人。”
沈誉对着这张脸简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怔了许久才点点头,而王宣适时接上:“你们山门中还有什么别的人么?”
洛元秋闻言不及思索:“还有三位师妹两位师弟,连我一共六人。”
王宣闻言端起茶盏,喝着并不存在的茶水,同时向沈誉疯狂使眼色。
问什么,沈誉目光乱转,手不停在桌上叩着:“你……你师父呢?”
“师父走了。”她想起刚才那官员所言,不要有蒙骗欺瞒,又补充道:“月初下雪的那天走了。”
王宣动作一顿,瞥向沈誉,见他双目放空,一片茫然,索性踹了他一脚,放下茶盏道:“你师父叫什么?”
洛元秋答道:“玄清子,他俗家姓司徒,单名一个秉字。”
王宣问无可问,转头与沈誉对视一眼,彼此都是一副神情。
“那你的师弟师妹们呢?”
“他们不愿再在山中修行,师妹们要回家嫁人,师弟们要回家种田。”
沈誉听了险些岔气,急忙抚了抚胸口,顺了口气。
“下去吧。”王宣摆了摆手,又僵在半空,觉得这种打发下级的手势似乎不大妥当,只得又端起茶盏,疲惫不堪地道,“劳烦你在外头多等等,我与星历大人有话要说。”
洛元秋没想到他仅问了这么两个问题,先前准备的措辞都用不上了。她倒是有些高兴,复向二人施礼。
沈誉被她这一礼惊的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王宣更是顶着背脊发麻,硬是坐着不动,看她退了出去。
待洛元秋走后,他才心有余悸地说道:“我的天,这真是师姐!”
沈誉牵了牵嘴角道:“仅凭这么几句话,你就能断定了?”
王宣叹道:“我是不知道,但你看她方才答话时的样子,与师姐是一模一样,叫我如何不信?”
“是一模一样。”沈誉不得不承认,随即也叹息道:“但这事太过蹊跷了,天衢相人从未出过差池,不应该看错才是。”
王宣缓缓道:“如果师姐当初没死,那么这十年,她究竟是在哪里度过的?难道一直在山上吗?若是如此,她怎么会说出师父走了这种话?”
沈誉沉吟片刻后道:“虽然玄清子神出鬼没,不过我敢肯定,他早已不在山上。师姐是他一手带大的,没道理他会丢下师姐独自离开。”
“难道师父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王宣握紧茶盏,喃喃道:“要是当初能回去看看,也不至这般麻烦了。”
沈誉从他手中夺过杯子:“你拿着我的茶做什么!方才死活不肯说话,之前还说对师姐有愧,怎么这会见着她了,反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王大人,灵台大人,你的气度呢,你与御史干架的脾气呢,怎地全都没了?”
王宣嘴角抽了抽:“你不也一样,听她说几句话就哑巴了,还好意思说我?”
沈誉十分忧愁,没好气地道:“说你说我,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个样吗?现下想想,这人必定是要好好审一审,至于要如何去审……对了,她拿着文书是想入录太史局?”
王宣点点头,沈誉一拍桌子道:“这就好,用这个名义将她留在京都,也不必再使什么别的法子了!”
他说完话,见王宣没有回答,想起刚才他踹自己的那脚,当即就要趁机反踹回去。王宣灵活地避开,掸了掸袍子怒道:“你干什么?”
沈誉神色淡然,仿佛无事发生:“没做什么,你刚刚想什么呢?”
王宣拢袖道:“我想,无论这人到底是不是师姐,都不能让‘她’知道。”
沈誉皱了皱眉,好像也明白过来了,道:“无端说起她做什么,这件事与她没什么干系。”
“我心中只此一念。”王宣冷冷道,“说我意气用事也好,总之,这人与师姐如此相似,被她知道了,借口接到身边,用以缅怀故人,都不是你我能阻止的。”
他见沈誉点了点头,也是一脸赞同,接着道:“若真是师姐,那就更不能让她知道了。”
王宣沉声道:“她已经害了师姐一次,难道还要再害她第二次吗!”
屋外洛元秋等了又等,这房子厚墙隔音,她只听见几句模模糊糊的话,能感觉到那两人像是在争辩着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洛元秋有些费解,不由想到自己刚才的对答上去,一时紧张的要命。
旁边的书令官见了也觉得十分奇怪,司天台的灵台与星历两位大人,一位常驻观星阁,负责记录星象轨迹;另一位则受命主持宫中祭祀,多出入宫闱,难请也难见,如何为了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弟子,齐聚太史局中呢?
书令官百思不得其解,将洛元秋上下一打量,也没看出什么特别来。他在司天台做事多年,见过的奇人异士如过江之鲫,或仙风道骨,或穷酸蹩脚,总归是有些相似之处可寻,似这般从头到位只透出平凡二字的,着实是从所未见。
但人之境遇一时难以定论,书令官秉承做人小心,留意细心,事事担心,这‘三心’之道,得以成为司天台中留用最久的书令,自然不会因此怠慢了洛元秋,他想了想道:“下官头一次见着灵台大人为了什么事或什么人,从司天台骑马赶到太史局的。”
洛元秋点点头,道:“司天台与太史局不是一处的么?”
书令官见多了这群修道的人是如何不知世事,耐心解答:“司天台是司天台,太史局是太史局,这两者不可混淆而论。司天台是台阁大人所辖,大多时候都为陛下所召,论地位,远在太史局之上。”
说罢瞥了洛元秋一眼,似有些许得意。洛元秋果然不负他所望,接着问:“那太史局呢,太史局为何不如司天台?”
司天台与太史局明争暗斗已成传统,连书令官这等凡俗之人,都忍不住要将两者拎出来比上一比,顺带踩踩太史局,他若无其事地道:“太史局?呵,太史局成立之初,不过是司天台统领众道,事务繁多,难以为继,这才下设太史局,分其劳务。你说是司天台高呢,还是太史局高呢?”
洛元秋不傻,乖乖答道:“依大人所说,自然是司天台了。”
“呵呵,下官可不是什么大人。”书令官尽量轻描淡写地抹黑太史局,“太史局受命于司天台,这是由来已久的事。云监升擢,章正教化,春夏中秋冬五官正各司其职,推历法定四时。至于掣令官……”
“那是什么?”
书令官故作可惜的叹了口气:“掣令官也就是抓抓人,不过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在俗世修行的高人?抓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杂耍戏团罢了,骗骗小民而已,哪里会有什么大案?掣令也只有一点好,宵禁时可以随意走动,不过谁爱晚上到处游来荡去呢?”
洛元秋道:“如此说来,太史局管琐事,司天台是管皇家的事。”
书令官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洛元秋心中雀跃,那她求太史局也没错了!司天台管皇家的事,高高在上,他们哪里有时间理会自己?还是太史局靠谱,一听就觉得接地气。
书令官丝毫不知自己的做法已经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他见洛元秋笑,嘴角也不禁微微扬起,觉得自己暗中为司天台扳回了一局。
兹啦一声门开了,沈誉与王宣出现在二人面前,俱是一脸严肃。
书令官收了笑,连忙行礼,洛元秋也跟着一起,口称大人。
王宣与沈誉皆抖了一抖,沈誉道:“洛元秋,你是叫这名字罢?你的文书经司天台所验为真,只是近来名录已满,暂时未有空缺。若要向朝廷上报,需等到明年才行。”
洛元秋一听便道:“那大人可否再发一份玉清宝浩给我?”
书令官惊了一惊,见过狮子大开口,却没见过上来就想吞鲸吃象的!
沈誉险些将“那东西不是早就丢了吗”脱口而出,幸得王宣此时插话道:“玉清宝浩不是随意能请的,需得上奏陛下,协同礼部,由众臣在廷议定夺。”
洛元秋不知礼部是什么,想起山头的事情,不由急切道:“大人,我真的有急事,非得要玉清宝浩不可!”
还从未有人当着王宣的面这般说过话,书令官吓的魂飞魄散,额头直冒冷汗,只怕下一刻灵台大人便会开口,将这姑娘直接拖下去杖责了。
但王宣却没有爆发,只是平静地问:“你有什么急事,一定要玉清宝浩?”
洛元秋将村长想收回山头种果树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王宣与沈誉都听的异常认真,半响后沈誉点点头,对书令官说道:“写封信,送到历州知府那里,请他代为解决一下此事。”
书令官目瞪口呆,显然有些不敢相信。
大人今天怎么……
王宣微一皱眉:“马上就去,不得耽误了事情。”
书令官慌张告退,头重脚轻地领命走了。
王宣道:“寒山门山头的事也不需要什么玉清宝浩,你不必再忧心会被村长挪去种果树了。”
洛元秋一怔,不可思议地道:“这就行了吗,村长当真不会动山头吗?”
沈誉以袖掩嘴,肩膀可疑地抖动起来,咳了几声后才放下手道:“不会的。”
说着用手肘捅了捅王宣,王宣本欲不耐烦的发货,但对上洛元秋的目光全没了,最后无奈道:“那山头以后没人敢动了,你放心吧。”
洛元秋高兴的说不出话来,想给王宣与沈誉行礼,却被二人一把拉住。
“别别别,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多礼不用多礼……”
沈誉说:“寒山门的山头是没人会动了,但,依然上不了太史局的名录。进不了名录,无法归档,仍旧只是不被朝廷所承认的野教乱派,就算是有山头,也一样会被查封的。”
洛元秋仔细地听完他的话,问:“那大人,要怎样才能让寒山门入录呢?”
沈誉与王宣对视,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随即与洛元秋道:“想上名录,就要为朝廷做事。入了名录的教派都会有封衔,你师父是叫……”
“玄清子。”
“对,玄清子,他应当并未将掌山一职交付你吧?”
洛元秋想了想,好像真是这样,自打下山前就再也没见过师父的影子,自然不可能从他手中得到什么信物,于是她回答:“是,我师父并未留下东西给我。”
沈誉心中一沉,这是坐实了玄清子已不在世的可能,他道:“你既然没有信物,不是掌山,就不能代替你师父领这个封衔。而入录的教派都需得有弟子在京中任职,这是朝廷的规矩。你既不是掌山,而山门又只有你一个弟子,自当你入太史局任职。”
洛元秋想了会,问:“那,大人,请问我要在太史局做些什么呢?”
她发问的时候,总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天真,手捏着袖子,说什么都是笑着的,更令沈誉与王宣倍觉熟悉。
师姐二字哽在王宣喉中,而他却欲吐不得,只能看着她。
若是再年轻上几岁,王大人也是能与御史干架的愣头青,此时恐怕早已按耐不住发问了。
师姐,你还记得我吗?
但他又清楚的知道,当年入山时,所有人都以秘法掩盖了原本的容貌,人人都是假的,唯有师姐自始自终是真的。只是这份真,在那时显得略有些可笑罢了。
他深吸了口气,想对她笑一笑,却做不到。
你应当,也不愿记得我们吧。毕竟那时候,是我们……
洛元秋看着他们,明明是初次遇见的人,不知为何,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王宣静静地看着她,说道:“初入太史局,都是从掣令开始做起的,今日我就与太史令说,等会你去冬官正那里等着,他会告诉你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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