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德一人之力, 怎么能阻拦那么多人呢?
明玥虽然没看到究竟有多少人,但是从这些声音判断,不下二十人。
如今她无处可去, 忽然想到了这几天住的枯井。
忙带着三个女儿和鹿哥儿朝着枯井赶过去, 将上面的碎木块都直接拿下来,压在他们五人的身上。
将这枯井伪造成了跟其他井一样, 因为大水冲来时候被淤泥和杂物填满的假象。
然后再也不敢动, 更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有脚步声路过,像是三个人的样子,嘴里还说着:“仔细找, 不可能就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附和, “对, 我之前还看他带着一个孩子?”别是他自己先下手为强了吧?
洪灾和旱灾的不同在于, 旱灾来临的时候, 大部份人家还存有去年的余粮,而且还有一个缓冲时间,但洪灾不但会将大家的粮食全部冲走,甚至片瓦不留, 连个庇护所都没有。
也正是这样, 才些丧尽天良之人。
确切地说,他们也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所以这些人在找鹿哥儿, 将他当做食物来看待了。
鹿哥儿吓得浑身发抖, 就在他旁边的明玥能清楚地感觉到, 只慢慢伸手覆在他后背上。
但是并没有敢动。
枯井上面全是大水冲来的碎裂木板, 卡在井里, 那几个人也没多想,直接就走过了,反而对于那些沟坎下方仔细寻找着。
这种焦虑之中,明玥也没功夫去想杜大德如今什么状况了,他们反正就在这井里待了一宿。
耀光还是太小了,没憋住就这样拉在裤子里,如今没了通风条件,炎热狭闷的空间里充斥着臭味。
但大家仍旧是忍着,不敢发出一点点的声音。
因为天亮后,这些人还不死心,继续在村子里搜索,到了中午时候,太阳太烈,这村里大水被冲刷,房屋不复存在,矮些的地方被淤泥填,所以一眼就能从村头看到村尾,什么也没有。
这些人总算放弃了,打算离开。
明玥却不敢在第一时间就出来,而是等,直至到了傍晚,天边全是彩霞,她才轻手轻脚地移开身上的碎木板慢慢探出头来。
身上长时间被这些木板压着,背上已经出了血痕,浑身酸软得不像话,好几处筋骨发麻。
也正是这样,这个小小的从井中爬出来的动作,她完成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今晚还是有月亮,而且又大又圆,银色的月光下,她能看清楚整个村子四周的环境,没有人烟。
那些不能在称作灾民的流民已经走了。
其实她这样做是对的,那些流民虽然午时就走,但其实也没完全走,他们在村子对面那豁口处乘凉,多等了一个多时辰呢!
那里仍旧能清楚看到整个桂花坪现在的面貌,是确定无人烟后,这才决定走的。
所以如果明玥在他们走后就立马出来,只怕现在他们这一行五个人全都没了。
她将孩子们一个个接出来,各自去上厕所,这才开始去找杜大德的行踪。
但其实她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虽然他们躲在枯井里就听了只言片语,但从那些流民的话中,并没有听到杜大德逃掉的愤怒。
所以,当看到村口那火塘边的骨头上站满了秃鹫时,她一点都不意外。
几个孩子哭得难过,但还是赶走了秃鹫,和明玥一起挖了坑,将那些骨头埋起来。
这里也不能待了,有第一波流民,就会有第二波,她再埋了杜大德后,捡了块石头在旁边用自己的柴刀划了他的名字放在旁边,给孩子们分吃了肉干,然后将枯井里的牛皮带上,背上包袱去竹林里找麦芽。
孩子们很听话,哪怕一个个也因为一晚上在枯井里的躲藏而浑身酸痛,但一声不哼,紧跟在明玥身后。
麦芽早就等在竹林里了,看到明玥一行人时又惊又喜,明明是个动物,可明玥还是能在月光下看到麦芽眼里那种惊喜。
也许昨晚那些流民的所作所为,麦芽它们也看到了。
所以担心他们。
她有些不舍地摸着麦芽的头,“对不起麦芽,我们可能要走了。”她也想带着麦芽走,可是这里有麦芽充足的食物,而前路渺茫,这是逃难,路上难道还有现成的竹林自助么?而且外面四处越来越炎热,这里再不济是麦芽它们熟悉的地方,这竹林也还能撑一阵子。
几个孩子也和麦芽挥手道别,月光下人熊皆是充满不舍。
明玥其实是没有任何目标的,可是想起杜大德,他还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满脸兴奋地和自己商讨着想办法绕过县城,然后另寻其他的路去雍城,找沈煜找杜子规呢。
现在杜大德不在了,这个计划就由着自己进行下去吧。
她有些后悔,以前一直防备杜大德,甚至在钟氏死的时候,一度觉得这杜大德没有一点担当,可现在杜大德救了她们,连命都丢了。
撇开之前的救命之恩不说,就昨晚,发现査大那一行人后,杜大德若是跑,撇下他们一大四小的话,那些流民绝对不会去追杜大德的。
只是这样一来,生死不如的是她和孩子们了。
可杜大德没有,他虽然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出去了,给明玥他们争取了躲藏的时间。
也正是这样,他连命都没了。
他当时犹豫的那一下,应该也想到了他自己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可他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出去了。
冲着这一点,明玥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杜子规,如果都能活着的话,一定将他养育成人,哪怕前路荆刺重重。
但是很快明玥就发现了,鹿哥儿似乎有些防备着她,起先她不明白,直至隔了几天,他们太累了,在一处山石乱缝中的阴凉处休息。
那一处乱石头缝隙的入口在斜坡处,旁边是已经干枯的密集灌木和蕨草,本来是煌月找地方解手,然后意外发现那里拨开别有洞天,便领了明玥来。
明玥也就带着孩子们钻进去,在里头休息。
孩子们因为过于疲倦,食物又短缺,所以已经睡了过去,她也打算闭目养神,却忽然听到声音。
她从缝隙里看过去,是两户人家,父母都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手里牵着一脸懵然的孩子。
其中一个的母亲还蹲下抱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大哭,但是她男人把她拉开了,只将孩子塞给对面的夫妻,然后牵过了他们的孩子,很冷漠地拉着自己的妻子走了。
两家换孩子……明玥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
易子而食。
她一时间又愤怒又难过,想要冲出去救那两个还懵然无知的孩子,可是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四个孩子,终究是忍住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压满了全身。
看到一旁的鹿哥儿,忽然也意识到他这几天为何对自己总是防备着了。
饥民们为了活下去,已经到了这一步,而鹿哥儿不是自己的娃儿,难保他不会认为自己在要命的时候把他推出去,或者直接把他当做小肥羊本身。
想到这个可能性,明玥并没有去责怪鹿哥儿,现下这个环境,他这样想是正常的。
因为外面出现的两对夫妻,所以明玥料定附近肯定还有人,因此短时间也不打算带他们出这里了,大家都蜗居在这石缝中,晚上她拿出装干粮的包袱,已经很轻了,里面似乎只有油纸了,她翻来覆去找了几遍,最终只找到耀光手指般大小的一根鸡肉干。
几个孩子看到那丁点的鸡肉干,都下意识地吞咽着干渴的喉咙,然后看着明玥将那点鸡肉撕成几分。
这时候鹿哥儿忽然低声开口,“姨,给我一点油纸就好了。”他不要鸡肉了,能活到现在都算是赚到的。
明玥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吃油纸。
这上面多少是有些油,往昔连野狗都不吃,可是现在还有什么吃不得的?
也正是这样,这些油纸明玥一直没扔,就是想着有一日,可能要到吃油纸度日的一幕。
但还是将那小小的一份鸡肉干递给鹿哥儿了,“下一顿吧。”然后将油纸收起来。
这顿牙缝都没塞满的晚饭就这样结束,大家继续倒头睡觉,尽量保存体力,加上水也没多少了,所以也不说话。
因此明玥现在面临的问题除了他们这五张嘴之外,还有水的问题。
不吃可能暂时死不了,但是不喝极有可能死得更快。
现在沿路上的水源几乎都枯竭了,她身上的竹筒里也没多少了,她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除此之外,还要担心那些已经丧尽天良的人把目光放在孩子们的身上,当然真到了那个地步,自己只怕也难逃一死。所以她想了许久,想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而且这样往后见到人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所以第二天她一直在留意路边哪里有湿润的泥土,不但如此,还捏碎了不少还带着绿色的干叶子碎末融合其中,然后让孩子们身上露出的地方都涂抹一些。
那颜色上去一言难尽,这些泥就这样沾在身上,更让人觉得恶心,那露出来的肌肤上面,就仿佛癞□□的表皮一样长满了大小不一,且让人觉得丑陋恶心的瘤子。
莫说是别人,就是他们相互看着各自,都觉得一定染了什么要命的病症,而且还会传染,不会愿意靠近半分的。
“咱们这个样子,其他人见了不但不会再打我们的主意,甚至会退避三尺,这样咱们最起码是安全的,不用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明玥给耀光敷着小脸,一面与大家解释着。
保证了自身的安全,以后只需要防着野兽了。
而相对于人,明玥觉得防备野兽实在太容易了,这个时候蛇虫鼠蚁现在基本都饿死了,或者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即便是极少部分活着,也都十分小心不会把自己暴露在烈日之下。
那些大猛兽虽有锋利的牙齿矫健的身躯,可动物到底是动物,心思单纯,她可以提前做好防备逃过那些猛兽的眼睛。
可人就不好这样蒙骗了。
也正是如此,如今大家都伪装成得了怪病,满是长满了脏东西,谁还会打他们的主意呢?
所以不用顾及其他人类,寻找食物反而不用再继续躲躲藏藏了。
只是可惜这个时候,山上的树木大部份都已经开始干枯了,这些天温度高得可怕,就仿若被扔进微波炉里烘干的花一样,植物们还带着原本的鲜艳颜色,就直接枯死了。
明玥一开始和大家吃油纸,后来又开始吃能认出来的无毒树叶,桦树叶桦树皮,构皮树榛子叶等树皮树叶,这些植物都已经被太阳蒸发了水分,嚼在嘴里干燥里带着些树叶特有的木味,又因过于干燥,十分难以下咽,竹筒里的水也终于到了尽头。
明玥这个时候才想起那张牛皮还有些用处,所以每逢到晚上,就带着孩子们用树枝木头刨出一个坑,然后把竹筒放在下面正中间,牛皮盖在上面,正中间按下去些许,形成一个倒立锥形空间,就这样第二天竹筒里能有两三口水。
以往的话,这样的水哪里能喝?最起码也要烧开后,可是现在什么都顾忌不上了,大家每人抿一点点,连那干裂的嘴唇都没有办法湿润。
但即便是如此,这也是接下来几天他们对天明的期待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日吃的都是些树叶,明玥和孩子们几乎都已经不解手了,肚子胀胀的,肠子里就像是装了石头一般,给人一种很沉重的感觉,使得他们的脚步开始变得缓慢呆滞起来。
至于那些泥土,刚敷在身上的时候,大家除了有些痒之外,并没有什么不适感,只有煌月起了些疹子。
但这点过敏针状在严重缺水和缺粮食的情况下,居然没有严重,反而最终消失了。
所以这些泥土,从那天开始,就一直黏在大家的身上,到了现在每日的风吹日晒,简直跟皮肤长在一起了一般,越发自然了。
靠着这些泥,他们也成功躲过了几波打他们这个弱势团体主意的流民们。
本来一开始那些流民见着他们简直像是看到了小肥羊一般,眼里冒着绿光,但随后发现他们皮肤上不对劲的那些东西,一个个惶恐地躲开,似乎生怕自己也会被染上这些脏东西一般。
大部份人就是这样的,哪怕本身已经到了绝境,还是会不择手段地活下去,不然也不会出现易子而食的情况了。
所以这些流民爱惜自己本身的性命,怕染上明玥他们身上的病症,所以反而躲得远远的。
可即便是不用去防备这些人了,几乎每天他们不是在找食物就是在赶路。
而且越往雍城的方向靠近,明玥就越发绝望。
不是说这里没有受到灾情的影响么?可是这一路走来,只有一座座荒废了的村庄,或是村民齐心协力护好,他们这些外人无法踏足其中的小镇子。
地上也一样到处是灼日之下产生的龟裂,天空一样地沉闷,连带着那风也都像是卷着热气来的。
人能看到,但是地上躺着的比站着的要多,而且大部分都已经成了野狗秃鹫口中食,所留下的只是一副□□燥尘土所浅埋的尸骨。
明玥和孩子们从一开始看到的恐怖恶心,到如今的习以为常,她的觉得自己脑子开始没有办法像是以前那样思考了,她和所有的饥民一样,看到草根树木后,就以一种原始的方式扑过去,就地啃食。
几个孩子和她相差无几,这个时候的他们除了食草之外,其实和那些没有思想的动物没什么区别了。
不是她不愿意又思想,而是长期食这些乱七八糟而没有营养的食物之下,大脑已经开始停歇下来,不再愿意思考问题了。
所以遇到食物也如此简单粗暴。
就在刚才,听说人说雍城半月前就被流民攻破了,里面如今也是空成一座,吃的喝的一样不剩,还有从那里来的饥民,打算要去往北上。
她瘫坐在半截干枯的老木下面,几个饿得脱相的孩子像是小猫小狗一样,小小的一团卷缩着身体围在她的身边。
一阵风吹过,远处饥民们的谈话声又传来过了,还有女人凄惨的哭声。
明玥抬着眼皮想要看过去,可是发现那五米开外,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揉一揉眼睛,这才看到自己的手又老又干,还脏兮兮的,仿若那在粪坑里挑挑拣拣寻找虫子几年的老鸡爪一般,指甲缝里都是泥屑。
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和孩子们多半是熬不过去了吧?自打从桂花坪走来,大概是过了半个月,还是二十天她也不知道,反正她已经彻底忘记了真正的食物是什么味道的,整个人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就变得昏昏沉沉的。
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倒下休息的时候数一下身边孩子的数量,走的时候再点一下;刨到草根发现带着水分的树皮,还记得要分成五份。
精神越来越稀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她好像又听到有路过的饥民,嫌弃他们五人,避得远远的。
然后那些讨人厌烦的秃鹫又来了,似乎就在等着他们断气,然后尽情地大快朵颐。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只觉得这些秃鹫扑动翅膀的声音太吵了,顺手抓起一把泥土朝着那些秃鹫发出声音的方向扔去,应该是砸中了,因为那些秃鹫离得太近了,然后惊起一阵扑哧声音。
秃鹫被赶走了,去对面的山坡上,那里明玥记得有人歇气儿,然后就没再动了。
如今那些秃鹫就在那里停了下来,黑森森的一片,没有打算要走的意思。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已经许久没有冷意的明玥忽然觉得有些凉了,她猛地惊醒过来,就像是那昏迷中的人被凉水泼醒,这个时候尤为清醒。
明玥条件反射地想起那些没走的秃鹫,抬眼望去,那里已经没人坐着了,但是一群兀鹫正在啄什么。
而且是一大群秃鹫,所以那里还是有人死了么?
她已经有些麻木,难过不起来了,伸展了一下自己有些发麻的腿,忽然像是惊到了旁边的鹿哥儿。
鹿哥儿动了动,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看到清醒的明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带凉意,让人觉得陌生的风,他也像是清醒了,于是坐起身来,朝明玥看过去,“姨,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怎么会这样说?”明玥的喉咙里干干的,她觉得现在吞咽下去的不是口水,而是血。
因为味道怪怪的,带着些腥味。
鹿哥儿盘腿坐着,满是疲惫的目光望着弯山镇的方向,“以前有客人来家里买寿材,我听过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回光返照,他们说人死之前,都会特别精神。”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伸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然后朝明玥抬头看过去,“你看,我现在这么精神。”
但是这份精神没有让他感觉到半分的喜悦,不过也没有多难过,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口气也轻松了许多,还与明玥说道:“吃了那些观音土,其实也挺好,最起码我已经两天不觉得饿了,肚子里现在都还觉得饱饱的,以后肯定不会做饿死鬼。”
抢不到草根树叶,他们只能学着别人吃土。
明玥听着他的这些话,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鹿哥儿这时候看朝天空,天生的星星很少,已经没有之前的多了,所以天空也显得格外的暗沉,“姨,下辈子我做你的哥哥好不好?”
“为什么?”这孩子本来话不多,这一路上就更少,几乎是沉默寡言,所以明玥除了知道鹿哥儿是个听话的孩子之外,对他没有半点了解。
所以很好奇,为什么他要做自己的哥哥?
然后就听到鹿哥儿好像笑了一声,“这样,我就能报恩,下辈子好好照顾你,一定不会让你和妹妹们吃一点点苦的。”他很清楚,虽然杜大德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他把自己从棺材里救上岸的。
但如果这后来没有明玥,他也活不到现在。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把自己交出去换取食物,从一开始的肉干到后来的油纸,再到草根树皮枯叶,不管吃什么总有自己的一份。
在这亲生父母为了一口吃的把孩子推出去的饥荒日子里,明玥的这份情,他觉得这辈子就算侥幸活下来,都很难报了。
至于杜大德的恩情,只能下一世了。
说完后,他突发奇感,“姨,你说人活着怎么这样艰难?我活了这一世,快乐无忧的日子不过才得了七八年,父母生养恩情没抱,反而因为这多活下来的这段日子,欠了杜二叔和你的救命之恩,我接下来几辈子,是不是都要再还恩情中度过呢?”
明玥听到后,忍不住笑起来,“你这真是孩子话,你要这样说的话,人是不是都在为别人而活?就没有自己的人生了。”
“可是,如果我不报恩,你们岂不是白救我了?”他大概是听到明玥的笑声,所以侧过头来。哪怕现在的明玥满脸污垢,廋得脱相可怕,深陷下去的眼窝让她整个头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骷髅,可鹿哥儿看在眼里,仍旧觉得她是自己见过最漂亮的女子了。
“不会啊,去救谁,不是抱着让对方报恩的态度去救的,只是单纯地希望那个人能活下来。除此之外,我们还希望,今天我帮了谁,来日我或是我的亲人朋友遇到危险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也有人愿意这样无条件地伸出援手。”明玥简单地给他解释着。
想来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的么?甲救了乙,可能乙因为甲的善良而被感染到,又出手救了丙,丙活了下来,可能哪一天又偶然救了丁,而丁他可能又因为某件事情,帮了甲。
这就是一个美丽的循环。
只是凡事又参差,光有明暗,这样的美丽循环中,也有少量的异类。
鹿哥儿也不晓得理解了没,听完这话后,认真地看了明玥一会儿,便抬头继续看天上的星星。
明玥的三个女儿也被凉醒来了,她伸出枯瘦的手臂试图把孩子们都搂在怀里,但是并不能达成,最后几个女儿也就紧依偎着她。
就像是鹿哥儿说的回光返照,孩子们竟然都颇有些精神,说起话来。
话题很多,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找到爹爹他们,麦芽和它的小伙伴是否还活着等等。
明玥也积极地参与着话题,心想就算真的是鹿哥儿所说的回光返照,倒是在这生命尽头,也要尽情地绽放。
所以她调理好了心态,和孩子们期望着下雨、找到平安无事的沈煜他们,还有麦芽和它的小伙伴还在桂花坪山上的竹林里等着大家。
这让孩子们对外来充满了希望,在天亮之前,闭上眼睛重新进入睡眠。
明玥也困了,她的精神在孩子们闭眼后,忽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摄取了一样,整个人很疲倦很累,眼皮重得让她没有办法继续支撑。
于是她也闭上了眼睛。
本来以为,这大抵是最后一次看世界了,今日的东方没有她熟悉烈日,她心里忍不住升起几丝奢侈的幻想来。
她也不希望老天爷落雨什么的,就希望不要再出这样灼人的烈日了。
哪怕阴天也行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吵醒了,还没睁开眼,整个人就觉得冷飕飕的。
原来是下雨了,而且是大雨。
这一次的大雨没有叫大家嫌弃,反而犹如获甘霖一般当做至宝。
她也是一样的,仰着头长大着嘴,一面还要喊孩子们起来,贪婪地用手用口接着这雨水。
雨下了半天,闷热的空气彻底变得凉爽起来,干燥飘满尘土的空气也清爽了,整个世界就像是焕然一新,处处散发着生机一般。
便是明玥一行人,也觉得四肢百骸又充满了精神。
但是再得到这雨水的洗涤后,却发现这天是不是有些凉得过份了?尤其是他们现在身上因为才淋了大雨而湿漉漉的。
好在明玥的大脑因为这场雨,又恢复了过来,捡起牛皮背着包袱,“走,咱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取暖。”这个时节算起来,现在已经是初冬了,冷是正常的。
可是如果天气在这个时候恢复到正轨,中间没有半点缓冲的时间,对他们其实并没有好处。
洪灾后又发生近一个月的干旱,现在忽然就直接进入冬天,没有粮食的他们要怎么活?
正常人这个时候的反应都是先往大城池里涌去。
可是明玥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任何靠山,身边更无壮力,就算真能到城门口,也不见得能挤得进得去。
所以她还是反其道而行之,在带着孩子们点火烘烤身上的衣物后,就去寻找合适的村庄。
隔天便找到了一处在山里的村子。
这里虽是十分偏僻,但也算是雍城地界,并没有遭受洪灾,只遇到了干旱,老百姓们都走完了,粮食自然也带走了。
即便没有带完,也被这前仆后继路过此处饥民们给搜刮干净了,所以明玥一开始只想找个安全可以防御野兽和流民们的地方安生。
至于食物是在保证安全之下才能考虑的第二个因素。
不然就算有食物,没命吃也没有用啊。
但是没想到他们挨家挨户在这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几户的小村庄里,竟然在他们墙上挂着的葫芦或是小袋子里,搜到了不少种子。
明玥没有马上将种子吃掉,而是当机立断把种子都撒下去。
然后和孩子们在村庄附近挖草根。
村子里的人逃荒的时候,农具也没全部带走,如今不用手,一锄头下去,挖草根的活儿也事半功倍。
明玥开始生火煮起草根汤,但是因为怕吃到有毒的,所以她只允孩子们挖蒿草根和茅草根一类。
辨别的方法也只有这些地面干枯的蒿草和茅草。
也是奇怪,这草根他们没少吃,可是如今用滚烫的热水熬煮过后,吃进肚子里,明明除了满嘴的草根味涩味,就没有什么多余的味道,偏偏一个个吃了觉得犹如美味佳肴一般。
而且那腹胀像是肚子里装满了石头的感觉也消失了,几人开始如厕。
不过这样一来,肚子是舒服了,人又开始饿了。
于是又开始疯狂挖草根,以至于此后几年里,这些田埂上都干干净净不见半点杂草。
明玥觉得,孩子们多多少少是把其他的草根也挖了,只是自己也不大能辨别。
而她继续到处在村子里翻找,经过一番细致的翻找,果然得了些像样的衣服,等她洗干净烘烤了一夜后,和孩子们洗了身上不知道堆积了多久的污垢,换了干净衣裳。
那种浑身轻盈盈的感觉,让明玥一度觉得自己体会到了修仙文里那些吃了仙丹后修仙者们的轻松感觉。
不但如此,她还在一家灶台旁边的泥土灰里发现了主人家藏在里面的粮食。
那是真正的小米,煮成粥后金黄黏稠,香味引人垂涎,无人从小米下锅开始,就守在了火塘边上。
一直等那金黄的小米粥顺着喉咙进入腹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幸福感顿时将他们都大脑都给占据了。
“小米粥真好吃,以后我要种很多很多的小米,让大家都吃上小米粥。”耀光高兴地掐着小腰宣布着。
“好梦想。”明玥也高兴地揉了揉耀光的脑袋,整个人也是精气十足,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几人就这里住了下来,转眼就过了五天,地里的菜种子已经冒出两个小牙片了,明玥有些着急,要是那万物生长的夏季,只怕七八天就能吃上新鲜的菜叶子了。
不过这也急不得,而且不但有这五斤小米垫着,小村子四周的草根都是他们的,无人来哄抢。
这个时候她也开始回忆起当初下雨时候他们所在的地方,本来就十分偏离官道主道,后来大家都往官道去的时候,她反而往这深山里来,如此也难过这么多天了,没人来这村子里。
而且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明玥也不知道,朝廷是否发放灾粮?雍城里的人回来了没?
她动了去看的心思,但是鹿哥儿劝着她,“雍城已经空了,老百姓们要回来,还要过上正常的日子,少说也是要一年半载的,既然这里没有人来打扰,咱们先度过这段时间再说,要是天气逐渐正常了,咱们再去城里打探。”
明玥闻言,觉得鹿哥儿的考虑也不是不对,一座死城要恢复,谈何容易?而且就算朝廷赈灾,也不能全面将所有灾民安妥。
毕竟今年等于没有粮食,老百姓们要吃上自己种的粮食,得明年秋天呢!这也就意味着,这一带到明年秋天之前,都属于饥荒环境。
如此,她的确没有出去的必要,找沈煜他们固然是重要,可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不过她还是将女儿们喊来商议,最后大家都听她的,先养一阵子。
寻找亲人是重要,可逃荒的日子才过去,她们不想才安心睡了两天的床,又要重新过这样的日子。
而且在半路极其有性命之忧。
这天气是恢复了正常,是没有干旱了,但地里也一时间长不出粮食,朝廷不能面面俱到,将所有灾民的都照顾到,饿饭的人大有人在,他们这样的薄弱实力又没有壮力,没准雍城都走不到就没了呢!
一番权衡利弊后,一行人留在了村子里。
菜种下去了,粮食只有这些小米,所以草根还是他们的主食,明玥除了和孩子们挖草根之外,其实没有别的事情了。
于是她开始教孩子们认字,这才晓得鹿哥儿居然大字不识。
在此之前,她想着鹿哥儿家里到底是有些资本的,他又是独子,该送去念书才对。却不想他爹娘正是因为只有他一个,舍不得送到学堂受苦。
以至于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会一个子,也写得歪歪扭扭不像样儿。
明玥也才晓得,他鹿哥儿的鹿,是福禄寿的禄。
但因为她不知道,先教了鹿字,又提起了驯鹿梅花鹿,于是鹿哥儿自己决定,往后就叫这个鹿。
加上他们陈家这一代的字辈,叫作陈少鹿。
明玥觉得,这也不错,总比较陈少禄好吧?
又过了十几天,大家的身体机能应该是逐渐恢复了,肚子不在难受,正常如厕,昨天明玥还用簸箕做陷阱套了一只野鸡,没忍住当晚就给杀了。
以前杀鸡杀鱼都觉得血腥,可是经过这一段日子,如今杀鸡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但是没考虑到吃草根树皮太久了,这点点油浑进了肚子,大家第二天都一直跑茅房。
于是明玥哪里还敢直接让孩子们喝鸡汤?又往里面添草根,以及那些长得手掌大的菜叶子。
循序渐进,这么一小只野鸡,也吃了四天。
而且丝毫不夸张,他们连鸡骨头都给炖烂嚼碎吃了。
也亏得现在天冷了,若是在前段日子那烈日下,只怕半日就馊掉了。
她用簸箕得了这么一次手,就继续做陷阱,可接下来几天都没成功,于是吃了几天的菜叶子,也亏得现在这村子里就她们五人,她也把那些菜种子全撒了,不然拿这菜叶子当饭,哪里够?
隔了几天,露哥儿在河沟里抓到了鱼,足有小半斤,也不晓得干旱的时候,这些鱼是怎么活下来的。
于是鸡汤撤下去几天,又上了鱼汤。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鱼汤里也满是菜叶子,而且菜叶子占大部份。
大家虽然还廋得不像样,但好歹有些气色了,明玥也开始琢磨着,出去瞧一瞧外面。
算起来他们在这个村子里已经待了快一个月,小米也吃完了,所以明玥这一趟出去,也主要想看看官府有没有发赈灾粮食?
也不知道这大灾后,各关卡的秩序是不是恢复了?女人出门还得拿本子?于是就找了男人衣裳,装着男人出村子。
几个孩子都担心不已,紧张兮兮地仿佛是最后一次见面一般,送到了村口还不舍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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