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奇落在了一片碧水青罗上,地上湿润润的,它抖了抖腿,然后就张着翅膀朝着前方的母亲奔去了。夫鹭的身段则显得更柔曼一些,看到自己的儿子从一个小不点长大到了如今的高大威猛,竟也终于忍不住嚎了几声。然后两鸟碰到了一起蹭来蹭去的,亲昵不已,上演了好一阵的舐犊情深。
此处便是朝阳峰,即法部的所在地。
这里日照较多,所以一年四季里三季都是白天,只有一天会出现黑夜,正巧与三季都是黑夜只有一季白天的紫微峰完全相反。又因为阳光太过充沛了,花卉数不胜数,倒是愣把整座峰装饰成了一座姹紫嫣红般的花园。
此时,一阵交谈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只见橘林深处,朝阳殿外,八角亭中摆着一个石桌,石桌的西边正是法部掌部,高建堂。
他一身钴蓝色的崇山衣加身,仪表堂堂,剑眉星目,似有一股浩天正气,倜傥于胸间。此时他稍稍捋了捋胡须,对着眼前的年轻男子笑了几声,然后就耐心地等起了对方的下一步棋走法。
而那年轻的男子呢,面容较白,中庭看上去稍长又不失贵气,眉宇之间淡然如洗,穿着一身鱼白色的卦象衣,带着一丝阔达之姿,倒显得轻松多了。他没有着急地回应高建堂的戏谑,只是眯着眼琢磨了起来,却已然把高建堂的底牌全部看透。
就在此时,橘子树上的蓝猴子从绿叶里探出了脑袋,一边摇头晃脑地啃着香蕉,一边又学着人的样子思索起了那二人中间棋局的走势。
最终,年轻男子果断下了最后一棋:“师伯,承让了。”
高建堂朝前伸了伸脖子,真是悔不当初啊,很显然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又要被将一军,所以怄得只好把旗子扔回了盒子里,使起了性子:“哎,算了算了,我早就说过赢不过你了,你干嘛老来找我下棋?是诚心要羞辱我吗?”
年轻男子嘻嘻一笑,不予应答。
高建堂则懊恼了起来:“我也真是的,明明说好了再也不要跟你下棋,可每次都忍不住,非要在你这自讨苦吃。”
“哎,门中的日常实在无趣。几十座山峰,上千个门人,愣是找不到一人能陪我下下棋、聊聊天的,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来叨扰师伯你,也是承蒙师伯不弃了。”
“你是说我很闲吗李未来?”高建堂嗔责了起来,然后怒甩开折合扇遥了遥,压着压火道,“我也是很忙的好不好。”
“是是是,师伯大发善心,这才来陪我这小辈打发时间的。”李未来朝天作了个揖,然后又恭维了起来对面的人,“我师伯他英勇不凡!法力无边!只可惜现在天下太平,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现世,实在是没我师伯的用武之地……再说了,要不是师伯你棋艺高超,又怎能入得了我李未来的法眼呢?”
“少来这一套,我还用得着你巴结?”
“这是事实啊师伯。”
“你呀你呀,呵,真是长了一张巧嘴!”高建堂无奈不已,用扇骨指着他道,“在你们这一辈的弟子当中,也就你敢这么跟我说话。还有,你这小辈也着实不简单呐,刚刚把你那平师叔给喝醉了,现在又下棋赢过了我,我劝你有时候还是收一收的好,否则以后谁还愿意来陪你打发时间?”
“师伯教育的是,小辈谨记在心,下次嘛……一定要输。”李未来故意点头哈腰地做出了一副谦卑姿态,实则内里早已得意得不行。
“你……也不要故意说出来嘛,这样倒显得我好像很笨似的……”高建堂埋怨道,须臾又郁闷起了起来,“诶你,你刚才说什么?还有下次?”
“既然师伯已经答应了小辈,那我们就这么说定啦?”
看着那高建堂吃惊的脸色,李未来更有些得逞之意,不过也是因为知道高建堂开朗豁达,不会真的较真,所以他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地跟这开玩笑的。然而就在他即将推翻棋盘再来一回合的时候,远方渐渐地走来了些人,抬头瞥去,正是那宋漆和水夏俩人。
“参见师伯。”宋漆走到了跟前,循例,双手作揖对高建堂拜了拜,转头惊见到了李未来又非常意外,“诶,师兄也在啊?”
水夏跟着低头点了一下,以示尊敬。
“你怎么到朝阳峰来了?倒是稀客啊!素日里你不老往那绿萼峰跑吗?听说是为了一女……”李未来看到了立于其旁边的水夏,“哦,就是这位小娘子吧?”
宋漆没有否认,但脸上忽然觉得刮起了一阵妖风,似是要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袭来。
“呃……我记得过去你也常常带赵师妹玩来着?怎么如今又换了个人?”果不其然,李未来借着高建堂吹起了这股妖风,“嗐,师伯啊,你看我师弟的女人缘就是好,好得令师侄我实在是羡-慕-不-已!”
高建堂知道他又开始挑事了,但终究是他们师兄弟在互相斗嘴,与自己无关,便淡淡一笑,置若罔闻。
“我,我没有……”宋漆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怎么没有,你看——”李未来指着不远处的郎奇道,“有个坐骑就是好啊,带着小娘子四处拉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果真不一样!话说你当初是怎么从师伯手里骗来这只大鸟的?诶~我怎么就没这机会呢……”
“……”
李未来知道自己又拿捏住了他,便把身子往水夏那凑了凑,从上到下打量起了起来:“这位小娘子一看就比较单纯,容易被人骗。我说啊,你可千万别说我这做师兄的护短,想来你是处世不深,所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别被人骗了!这世上多得是一本正经的男人,装糊涂装得好的呢,实际上……还不知道在打什么歪注意哩!”
“师兄,你别乱说啊……”宋漆的脸更红了,他当然知道这口无遮拦、爱开玩笑的师兄嘴里那坏人指的是谁,只是李未来狞着看了眼自己,心里乐开了花,竟让他也嘴笨了起来。
“宋漆对我很好,他很照顾我。”水夏一本正经道,“我自然也是很感激他的。”
“宋……宋漆?”李未来的八卦之心燃起,“你叫他宋漆啊?”
“嗯。”水夏点点头,“怎么了,他不叫宋漆吗?”
“叫!他当然叫宋漆。”李未来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又咬起了性感的厚唇,“没什么,只是不常听到有人这么叫他罢了,看来你们关系很不错啊!宋~漆~”
“……”宋漆咬紧了牙关,眼神里撕扯出了一股强硬之气,使着眼色,希望能够阻止这匹脱缰之马。
但李未来根本不想理会他,也不愿意看他各种正儿八经的样子,他就喜欢看人心思,更喜欢看宋漆的心思,只要一看见眼前的这位师弟满脸窘迫又瞳孔地震的样子,简直比下棋下赢了千次百次还要高兴。
“哎呀呀,你看你这个活络嘴,真是的!你不调侃调侃一下别人就难受是不?”高建堂忍不住了,也安慰起了失意人来,“宋漆啊,说来也是倒霉,谁叫你偏偏赶上了一个这么没把门的人做师兄呢?他才是自己口中的那个最不正经的人,你也知道的,所以别跟他计较。”
“弟子知道。”宋漆颔首。
高建堂则又皱起了眉来,左手食指摩挲着下巴,指着棋盘狐疑道:“我这才反应过来,你该不会又用了幻术吧?”
“哪儿敢啊我。”李未来连忙摇起了头,“在长辈的面前,小辈岂敢造次?”
“谅你也不敢,哼!”高建堂叹了口气,“行吧,我且信你这一回。大家都是些修行幻术的,要是连下棋还得捣鼓那些玩意儿,也太没意思了。不过不得不说你李未来是个聪明人,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一辈不服老不行啊……”
“师伯说笑……”
李未来的话还没说全,那只不知何故神经起来的蓝猴子一下子就跳到了棋盘上,然后上天入地地瞎蹦跶起来,把棋子给搞得到处乱飞,满地都是。
“泼皮!你这只死猴子,又抽的什么风?”李未来受到了惊吓,险些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你,哎,就瞎造作吧——!”
蓝猴子仿佛能听懂人话,越听他这么说就越带劲儿,也不知道是真的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的,一个矫健飞起又窜到了水夏的肩上。本来那白绒绒朔八正在她肩上呼呼大睡呢,好家伙,被这泼皮一顿抱扑也吓得跟个傻子似的醒了过来!这下两个畜生,一猴一狐,本就看彼此颇不顺眼,于是瞬间就缠绕在了一起,打得鸡飞狗跳的。
朔八在混乱之中蹬了下腿,把水夏的面具给蹬掉了……
蓝猴子趁机跳了下来,拾起那张面具就冲了出去,朔八也追了去……
猴子见它追来又往前跑了一段,朔八再追……
二人你追我跑的结果越来越远,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诶~我的面具啊……”水夏呆了片刻,看明白了局势后也只好跟着追了出去。
……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一追,竟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那俩四脚兽跑得带劲儿,浑然不顾后面有个两腿生物追得辛苦。
水夏穿过了片橘树林,又越过了片麦穗树林,然后又各种各样的山中植被,才总算是好巧不巧地追上了这俩货。朔八的白毛已被拔掉了好大一片,整个狐身像个被炸飞的炮竹,尽管如此,它还是很有战斗力地从那一蹶不振的蓝猴子手里抢回了面具,递给了这刚追来的新主人。
看着朔八短短的时间内已然认主,水夏感到一丝欣慰,又见它满身狼藉的样子,便蹲下来拍了拍它的脑袋,道了句:“辛苦了。”
朔八听,终于放心了,也很灵性地朝后一倒,便谁也不顾地昏昏睡去。
可就在水夏带上面具欲走回峰顶时,一抹熟悉的身影突然在树林中出现了!他正走在半山腰凸起的下行路段,那里树木较少,风影渐起,吹拂起了一侧青丝,正巧把他的侧脸给露了出来。
“师……师……”
水夏惊得快要掉了下巴,那怎么会是……
她难掩心中的激动,抱起朔八就朝着半山腰跑去,不管前方的路又几多崎岖、几多荆棘,她只知道这一刻她必须要立刻、当即、马上……见到远处的那个人!
仿若是无声地狱中看到的一丝希望。
她也不想放弃这种希望。
她只想确认那个人就是,就是……
就这样一路地跑啊跑,也不知道到底跌倒了多少次,就像当初在江宫里跑向北华殿的那段路一样,多少次失去了那人的踪迹,过不一会儿就又意外地在下一个拐弯处看到了他……
如此终于到了山脚之下。
而她,也终于见到了那个人。
“师父~”她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完好无缺的故人,心情再也不能稳定下来了,“苹果师父……你……你竟然还活着?”
她说的这个师父就是那个在江宫教她作画的师父。
九岁时她跟他学画,十六岁略有所成,自己如今手下的一笔一色,那些所谓栩栩如生的勾勒晕彩,均是眼前这个人亲自传授的。七年间的朝夕相处,七年的谆谆教导,七年话语中的抑扬顿挫,她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而那人呢,与在宫中穿着异族画师服装的样子浑然不同,此时是一身骝黄色日晷衣加身。
他起初也是一脸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早就预见了今日的相逢。只见他稍稍后退了半步,留出了一些与水夏之间的距离,好似面对的还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而不可侵犯的贵人,拜了一拜:“公主。”
“不,不。不要这样叫我。”水夏连忙阻止道,眼前这人的面孔虽然没有太多变化,但在她看来还是苍老了不少,竟让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之前那一头苍劲的黑色华发,那一头时常被她拿来描摹的样品,此时也也变成了一面白旗,和她一样,投降在了那场大火的焚燎凶气之中:“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苹果师父,我还以为你已经……”
男人颔首一笑,低下了头去。
“你也是被这里的人救来的吗?”水夏问道,“我还以为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呢。”
他摇了摇头。
“不是?”水夏困惑了起来,“那,那就是当时你并没在王宫里对不对?所以才能幸免于难?太好了师父!幸亏你不在那里,否则我今日就见不到你了。”
他再次摇了摇头,也没多说什么。
“又不是?”水夏心中的谜团大了起来,“那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怎么……”
见她愁云满目的,那人才徐徐道:“我当时的确不在宫里,但后来……我又故意去了宫里一趟。”
“这、这是什么意思?”水夏更加不明白了,心中快速厘了一下因果关系,慢慢才有了些眉目,“难道说你……你本来就是这山上的人?你是寻苍门的人?难道说我就是被你给带来寻苍山的?”
他终于点了点头,突然像是卸下了包袱一样:“我因为门中的一些事务要办,这段时间并不在山上,最近才刚刚回来。本来是想着等你好些了再去看你,但听说你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我怕我出现后会令你想起往事,所以就拖到了现在。我知道我们终有一日是要再见面的,只是没想到……会是今日这样。”
水夏再也忍不住了,顿时泪如泉涌,蹲了下来。
她又想起了那场让她国破家亡、成为千古罪人的一场事变,便再也无法坚强下去。
寻苍山,看似一切都平和清净的,但她一直都是心如死灰,看不到任何色彩。
她不愿意跟外人交流,不想把自己内心的事情跟任何人讲,无论旁人诸如宋漆、云织等等门中的弟子对她如何好,她都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了一个界线内,别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因为她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理解她的痛、她的哀、她的恨、她的仇……
而这一刻她终于看到了些与自己共鸣的情感通道,是因为苹果师父的出现,让她觉得自己心里一直堵着的地方,突然通了。
而且也痛了。
不是过去那般的麻木,而是痛得终于……有那么一点点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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