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寻苍山以来,天气便淅淅沥沥的,阴雨接连下了三天两夜,一直未见日曦。
驭马的车夫虽一路快马加鞭,但此时的车速,显然已比不过一颗犇急的逃离之心了。
她徐徐掀开了幕帘一角,望着远去的寻苍山众峰,心里有些孤凉:巍巍的群山衬着天上云翠构成了泼墨般的山水画,稀释了她在那里的四年——
一切皆是那么熟悉,一切又恍如隔世,陌生得成了他人之事。
之前的过往似梦非梦,似真非真,此时竟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如今再次踏入这瞬息万变的云端大陆,未来会怎样是个未知数。但必将会是条杀机四伏的不归之途,对于这一点,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自从几日前做了那个决定开始,这颗脑袋便算是悬在了腰间,脚下的步伐一旦开拔,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虽说马车的前方是条康庄大道,但对她而言却已窄得如行走于刀尖之上。
想来,就在这条路后方几十里的地方,那些曾与她相视莫逆的同门应当早已挥起了正义的大旗,出师开外。他们就像是青冥之下的觑觑雄鹰,来势汹汹,似是已胜券在握。而此刻在风云中惶然前行的她便是这场逐鹿中的那只弱势兔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忤逆之徒。
她从没想过会走上这条路。
但来之坎坎,其险且枕。
她已别无选择。
……
所以慢慢闭上眼睛,让自己脑中的念想轻轻流过,顿时,那种名叫“知微”的幻力便开启了:
于是乾元空间里,一个袖珍小人应运而生——这是她在自己脑海里的全息影像,是一切意识流的聚集之态。这种意识流态半真半假,半虚半实,却诠释了‘超我’在另一个维度的存在形式。
从而,她便可以让这个“小我”来感知周遭的一切了。
就譬如此时这个“小我”陡然一变,又羽化出了个紫微幻境。
与现实中的立体态不同,这个幻境里的最初态是以平面图的形式展现于地上的,其组成部分是一张张可被无限调试焦距的山川地势图。图上所有的地理坐标皆与现实对应,若现实中的具象有任何改动,图上对应的坐标点就会自动更新;若将这些平面图调试成一种宏观之态,便可将云端大陆的全貌尽收眼底,反之,若成微观模式,则可数毫厘于精微之中。
一个念想便可将图中的地形片段放大至数百倍、数万倍……
多个念想便可游走在悲欢离合里,如走马观花般流离快闪,面面皆是人间花火,袅袅炊烟……
再若一指轻弹,就又可移到图片中去,以三维立体的方式感受那些逼真环境带来的巨大浸染,纵是从行人的身体里穿过都不会被发现,殊不知,她却早已将行人的五脏六腑悉数看透,了然于胸间……
这是她刚刚得到的能力。
一种特殊的意念型幻力。
一个本不该属于人世间,也不该是区区凡人便能掌握到的超自然幻力。
但命运之轮滚到了她的身边,让她拾起,并拥有了它,从此她便成为了一个独立于这世界的非人类存在。
于是在这万千的幻想世界里,一切的一切仅仅变成了随她的意识而动,只要她一念兴起,便是一念新生,生出万象俱新、万象新荣的大千世界。她可以靠着这种念力知微到现实大陆上的任何地方,无论其尺寸何如、偏隅或否、阻碍多少……哪怕是千里八紘的大荒尽头呢,对她来讲也不过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从此,她脚踏着大地,成为了这世上的虚拟之神。
因为她已不属于这世间。
她已是个不死之人。
所以就开始些新的尝试吧:只见她轻轻抬起手来,点了下那张距离自己最近的小图,继而小图就“砰”的一声,扩张成了巨网,充盈在了她的全屏视野之中。
细看去——
那里好像是……寻苍山?
画面里的高山昂首挺立,赫然凸显在了一片苍翠里,小至地上庸庸碌碌的蝼蚁,大到倾摇微摆的松柏林,再大到整个寻苍山山脉四十九座山峰、七十二条河流……无一不是巨细而微,可观可勘。
可就在她想要深层次地感受那些细节和色彩时,不远处的匪我大钟敲响了——
一……
二……
三……
四……
正好是四声,就如之前所了解到的那样,但凡门中有重要的事发生时,都会在整个山脉听到那声震硕天际的大钟之吼,而四声指的就是兹事体大,非同小可。
呵,她司命何德何能啊,小小的一个弟子而已,竟也让寻苍门如此沸腾!
于是那啸鸣之声涓涓不绝,如江如海,从太虚峰峰顶一路传到了百里之外,来自各峰的门人便步履匆匆地朝峰顶而去,整个图片顿时鲜活了起来。
这也是她曾经参与过的场景啊!
可过去之时,她又怎会用这种俯视的角度看过这样的大场面呢?而这一切的不同仅仅是因为如今自己的这番僭越之举,自从她盗走了紫微术之后,此道匪我大钟的奏响仿佛就要注定为她而开,而这,也必然不会是个多么好的开始。
她不欲再看,随手将图甩在了一边,信手拈来了另外一张到眼前,放大,再放大些——
只见这张图里的人衣袂飘飘,端庄而立,大约有十来个,正是那些在太虚大殿里相向而谈的尊者们。他们时而俯首侧听,时而踱步来去,似是把忧心挤上了额头,忧心忡忡地商议着这千百年来未曾发生过的大事。
呃,大事……
姑且算件大事吧!
至少据她所知,寻苍门就没有人胆大包天,做过这么离经叛道的事。
——大抵如此。
她垂下了头,也不禁开始思考起来,自己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恍惚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也后悔了,后悔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以至于连回环的余地都没有。但转而一想,自己绝对不能陷在还未开始就打退堂鼓的氛围中,便又恢复了镇定,装出了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上视界内的种种具象其实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哪怕没有用知微去验证过呢,也是八九不离十。只是过去几年里自己从未近距离地观察过这些人的脸,现在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到他们,好似抬手间就能碰到实物一样,这莫大的转变,让人不禁有点害怕罢了。
罢了,不看那山了。
她现在已如惊弓之鸟,又何必再给这种心境雪上加霜呢?
于是她将这张地图往上一滑,又转换成了走马灯的模式,讯速地飞跃了整个云端大陆,直至那西北之域。可到了那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沥城面前时她又停住了脚步,不敢再走了。
是的,她退怯了。
江国沥城……
记忆中那里绿树红花,荼蘼开得漫山遍野,是她从不凋零的碧落花园。她曾在那里得到万人敬仰,万千宠爱,如今却全都付之东流,再不复返。
然而一切都已发生,最后留下给她的只剩下了那十恶不赦的臭名,哪怕是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呢,但一想到自己被烙印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不能假释,她的心还是快要被这残忍的事实扎得流出血来。
哎……
不看就是了。
彻底不看了!
她不想再分神下去,也不像再困宥于那些令人头疼的事,便从紫微之境里跳脱出来,回到了现实。
此时外面的气氛还算平和,小雨渐停,夜幕降临,但依旧是没有多少光。
由于这几天神经蹦得实在太紧了,她只想小憩一下,但突然,一股转瞬即逝的电流脉冲“咻”的一声,袭入了她的脑海——一时间内惊涛骇浪!电流星散!炸裂式的流体在她的意识中激越了起来,澎湃、再澎湃……
那是一种微观世界。
那是一种只有她才能感受到的微妙感觉。
那种感觉不可名状,却在她的意识界轻得石破天惊!
这或许便是鹰与兔的宿命,开启了逃与捕的进程,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大战恐怕就要正式上演。而她也更加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因为这种电流脉冲正在警示着她:危险,就要来了。
于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涌了上来——马车竟然侧翻了!并且就这么直接地把她给甩出了车外。直至清醒后她才发现原来是马车撞上了个巨大的磐石所致,而放眼望去,马儿和车夫也都已莫名消失,此时她已处在了一道看不清视野的林间小路之中。
咻……
咻咻咻咻咻……
顿时又有几个电流脉冲激越划过。
她往高处看去,只见某处乌鸦惊起,一排排树冠影影绰绰的很是古怪,就像是多了些什么似的却又怎么都看不清。未久,几个黑衣人便显现了出来,然后从隐天蔽日里一跃而下,拖着微弱的见光,向她杀来——
树影烘烘,风声汹汹……
那些黑衣人的步伐越来越快,快得几乎都要看不见脚底的步伐了,然后最前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移到跟前,抬起了长剑,向她刺来——本以为是必死无疑的结局,然而就在人剑即将接触时,一种亮度异常的紫光焕然在司命的周身爆发了出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种神秘的力量瞬间从光中瞬间窜出,卷起了所有人的力道后又反推了回去!进而,几十个人被直接弹飞,又重重摔了不远处地上,留下了一阵阵凄惨的哀嚎……
“不自量力。”她说的声音极小,嘴皮都懒得抬起来。
这是防御术啊!
而那些黑衣人又岂会知道这些?
至于他们为何要来杀自己她也不知,猜测一下,或许……或许只是些土匪而已?
那种常年混迹于此劫财劫色的那种人间二流子、百事无成的败类?
虽说他们那一身黑色的装备看上去是挺唬人的,但也不过如此吧,本来还以为是……
是……
哎,若真是门中人的话,肯定就没这么容易对付了。她入门的时间最晚,资历最浅,若这次遇见的真是那些同门,必然还没使出幻力呢就先被扼住了喉咙,又岂会是这么简单的打法?
听说门中还有一些特殊的人,比如到云端大陆上做特殊任务的秘密使者“暗人”、负责穿针引线的信息使者“线人”、还有执行处决事务的杀伐使者“红人”等等,会不会是这些人先那些同门一步受到了密令,前来处理自己?
但是,这些人明显刀锋非常凌厉,虽然没有幻术的影子,却招招都冲着她的这条命而来。难道说自己偷了禁术之后,寻苍门就一点不顾旧情,直接派杀手来解决她了是吗?
这样也未免太绝情了……
寻苍门不该是这样的门派。
但不管怎么说,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跟他们纠缠下去,毕竟这里昏昏暗暗的,视界不明,可就在她转身之际,周围竟又哗啦啦地出来了更多黑衣人。
好家伙,还有援军呢?
“你们是谁?”司命问道。
那些人起初并未说话,相互看了看彼此很久,然后才有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问那么多干嘛?等着受死就好了!”
受死?
呵。
她的心情依旧平静如水,并也没有因为对方人多势众的态势而畏缩半分,毕竟都是些普通人,一群蚂蚁和一大群蚂蚁的区别而已,不足为虑。
于是她准备以静制动:
慢慢闭上眼睛,在一片寂静中感受下起了那波云诡谲般的风声、人生、喊杀声、利刃的挥动声……仿佛这天地塌了也跟都再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就在下一波剑锋刺到眼前时,她又猛一睁眼,终于使出了那种随着紫微术修炼而成带来的体态改变,也就是最原始的蛊惑原动力——眼!
那是一双紫微之眼。
她的瞳孔突然变成了紫冥之色,散逸出了说不出的幽光。那光频频波动,如光华飞梭,如沆漭山泽,亦如历史的长河魅惑至极,转瞬间就将周围几十号人的意识给捕捉了!
他们失去了对自我的控制,只堪将持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身体也变成了僵直不动。所有人都只能干瞪着她的瞳孔,因为那瞳孔里像是有道旋涡似的,有着宇宙根源的奥秘,也牵引着无穷的星耀引力,那是造物主权威智慧的凝结,是紫微幻境向这个世界的瑰丽投影,堪堪一些凡夫俗子,又如何能挣脱呢?
自然是不能。
于是她一袭紫绀色的星斗衣,立在了簌簌寒风下,白发轰然腾飞,右脸的银质面具照应着天上之月,泛着粼光……
——美得不似凡人。
此刻的她,仿佛成为了他们唯一的主人一样,他们只能甘心听令,任其索取,不能有半分的怨言。纵然是负隅顽抗隅,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就这样一个人,一群人,一张静止的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有亿万年那么长,也似乎只有须臾那么短,他们眼中的敌意终于被那抹幻力击碎了!然后便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再也不省人事。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此时风声滚滚,砂砾漫天,一切轮回又开始了新生。
她的眼睛恢复到了最初,再没有顾虑什么了,便打算朝林中更深的地方走去。
可就在她刚迈出腿时,脚下一个趔趄,竟又意外地落入了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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