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蒙,如那些隐匿了的心事,看不清楚,也理不明白。
孤寂感在药房里蔓延,更有一丝悼念的色彩。
叶念桥在里头坐着,手里搓着那些剩下的物哀,思绪却比天上的星散还要杂乱:“如果没有那场换心手术,你是不是就不会爱上他了?”
他猜到这一切都与那场换心手术有关。
答案太明显了,那心脏是昂家夫人钟慈的,钟夫人自己的夫婿昂书,所以叶柰柰也爱上了昂书。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但直到现在他都觉得那只是一种影响、一种错觉而已,并非是真实的情感。
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有脾气啊!
自己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她?
因为这一切都是从他毒死鲍玺那里开始的,后来的换心手术也是由自己所造成的祸果,又能向谁抱屈呢?而且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也总比柰柰死了的要好,更何况他已时日无多,与其自己死后柰柰无依无靠的不知道会怎么样,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让她爱上一个人。
总之,有个活下去的冀望了就是。
恰在此时,门被默然地推开了,应门而入的是叶柰柰。
“你回来了?”叶念桥喜出望外。
她没有说什么,满眼都是看不透的猜忌和惊恨,就好像要把他看出个窟窿来。
叶念桥突然意识到自己手边还有一撮物哀呢,便慌慌张张地把它塞到了旁边的筐篋下,咽了咽口水,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说过,想骂我,就赶紧把病养好了,不过既然你都回来了,就说明身体已无大碍了吧?所以想骂就骂吧,我听着……”
叶柰柰没有说话,气氛很是压抑。
过去叶柰柰出现这种脸色的时候往往都是很认真、很生气的状态,导致他会有种条件发射下意识地想要退缩,但此时的叶柰柰却出乎意料地镇定,并没有他意料中的那种发火,而是慢慢地走了过来,坐到他身边:“你把我准备都毁了,你知道吗?”
叶念桥把头撇向了一边。
“我是想骂你,可是……我又怎会不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呢?”
叶念桥的头歪回来了一点:“所以你不生我的气了?”
“生气又怎样?不生气又怎样……”叶柰柰的手自然地放在了筐篋上,摸来摸去的,就像是一把扫帚在扫着叶念桥紧张的心,“哦对了,方才我在门外听你说什么换什么术的?本来我还很好奇呢,中了毗公的巫术后必死无疑,可后来我怎么一点事都没有了呢?”
叶念桥又将头撇了过去。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此刻的他只想躲避,躲避一切她可能的追问,然后就这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钻入那个默默无闻不被人发觉的角落里就好了。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叶念桥生怕她注意到物哀,又暗暗把筐篋往自己这里拽了拽,至于干脆放到了身后才安下心来:“可能是……是毗公的巫术失效了吧,呵,呵呵……”
“是嘛?按理说不应该啊!”叶柰柰注意到了他的闪躲,便向他那里又靠近了一点,凝视着,拷问着,锐利着:“可我就是听到说什么换心手术来着?”
“……”
“念桥,你从不对我说谎的,也说过是绝对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叶念桥犹豫了起来。
“说啊你!”叶柰柰动气,甚至摇了摇他的胳膊。
叶念桥听她赤辣辣的声调,简直就跟小时候要拷问自己时一样。
此刻他已避无可避,只好将事情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她,但这过程中间还是有所保留和删改的,比如和一个女幻术师做交易的事,大抵是说有个幻术师叫司命,施了幻术,帮她换了个心脏,但未曾想那颗被换的心脏竟然就是钟氏的。
叶柰柰听后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批红判白能够被破解呢,原来是用了一些其它不寻常的幻术。”
这下她总算是理解了所有的事情,理解了为何自己在醒来后的心脏会这么的不受控制,也理解了为何自己会对那昂书一见钟情,至此一直牵肠挂肚的:那曾是街上的惊鸿一瞥,就注定了她的心从此不再属于自己,若说真有命中注定,那在这一刻她已将命运的安排感受得淋漓尽致。
可叶念桥的眼中却有了些血丝:“你不要再这么爱他了好不好?”
叶柰柰心里一颤,缓缓侧过脸来,忽然发现这个曾经稚嫩的小弟弟,眉目间竟流盼着一种从未见过的愁结,就好像他一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小时候那种无忧无虑、大张大合的状态,比自己还要不舒服的样子。
是发生什么了吗?
还是他也病了?
她搞不清楚,但也没多想。
“说真的柰柰,你根本就不是在爱他吧!”
“柰……柰?”叶柰柰很是惊异于他这个称呼,“你怎么这么叫我?”
“你想听我叫你姐姐?哼。”叶念桥顿时惊到了,万没想到自己会将这样的词汇脱口而出,但他也没有再顾虑什么,而是就此意气了下去,因为再不说就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说出心里的话了,“我倒宁愿你不是我的姐姐,可你算是什么姐姐?哪门子的姐姐啊?”
“你……”
“所以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叶念桥凝视着她,眼睛眨巴眨巴的,满是期许,“那只是一种错觉你知道吗?你只是在替别人爱他而已。”
“或许吧!”叶柰柰耸了耸肩,头也耷拉了下来,仿佛也忘了刚才称呼的一茬,“那又能怎样?事情都已成定局,不论是钟夫人还是我,现在这颗我体内的心脏都是为了昂书而跳,又有什么区别呢?”
“假的你也不在乎?”
叶柰柰摇了摇头,慢慢抚上了他的眉毛,替他舒展开了那抹不属于他年龄段的焦愁:“过去我以为这世上任何一种疑难杂症都有迹可循,可到了此时我才明白,原来爱上一个人才是真的无药可救。爱着昂书,就像是这世间唯一的解药一样,我停不下来,也戒不掉。人生在世短短的几十年,真真假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经感受到过这种激动,不就够了吗?你说呢,我的好弟弟……”
“弟弟、弟弟!”叶念桥甩开了她的手,猛然又吓了她一跳。
她只知道控制不住自己爱上昂书的那颗心,却又怎么知道他这里也有这样的一颗心?
他根本不想做什么弟弟,不想要当她是什么姐姐,当然他更不敢奢求柰柰能成为自己的妻子。
但这一切又从该何说起……
说起他的心意?
“怎么了?这么大了还在耍小孩子脾气呀?”叶柰柰嫣然一笑,恢复了她最初见时的那种温暖,”其实在昂家的时候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对弟弟这个字眼这么讨厌呢?当初说你是白眼狼不过是气话了,能成为你的姐姐一直,知道吗,念桥,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难道你不是这样子的吗?”
“我……”叶念桥强行控制着自己不安的心跳,不敢再针对这个问题继续回答下去,怕就此会泄露出了那些不该被人知道的心思,也不想再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给她添加任何精神压力,便另起了话头,道,“其实我也可以叫那幻术师再回来帮个忙的,帮你换个其它的心,一颗……简简单单的心。”
“当真?”
叶念桥用力地点了点头。
叶柰柰想了一会儿,权衡了一些其中的利弊,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要了。就算是再换一颗心,万一又生出了其它的事端怎么办?再说,又哪里会有那么多女尸与我身体年龄恰好相仿的呢?”
“你根本不是怕冒险,你只是舍不得他……”
叶柰柰错愕了一下。
但也是默认了一切,不再反驳,俄顷后又想起了些什么,便抓住叶念桥的胳膊摆出了一副恳求者的姿态:“那既然如此,你就再帮帮我好不好念桥?让昂书他爱上我?”
叶念桥心里一咯噔:“我、我哪有那种本事啊!”
“你不是认识那个幻术师吗?她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连心脏都可以换,那换个人的心意什么的不就更简单了?”
叶念桥缓缓将她的手推了回去:“这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见他如此为难,如此地不情愿,叶柰柰失望了好多。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真打算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切实有效的办法,否则也不会自己去求那个什么毗公来搞些害人害己的巫术了,于是她只好站起来,叹了口气:“既然你不帮我,我便自己想办法好了。”
“你不会是又要……”
“是。”叶柰柰的面色一冷,“但这也都不关你的事,身体是我的,你能阻止得了我一次、两次,但你不可能永远阻止得了我。”
“你真是……”
叶念桥恨起了她,但不是恨她如何对自己,而是恨她如此地不珍惜自己得到的第二次生命。但她说的也对,自己不可能永远阻止得了她,别说一辈子了,就连一个月的时间他都快没有了,又如何再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呢?
他没那运气,也没那勇气,更快要没那力气了……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吗?”
叶柰柰看了看他,须臾,又蓦地捂嘴笑了起来:“想你?我很想你啊,念桥。可是我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你,也不担心会失去你,因为我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叶念桥想点个头但没点出来。
“但他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叶念桥的瞳仁里装了一汪海,但他能照出叶柰柰的心脏,却透视不出她此时的心思。
“不一样就在于,你在我的身边,我会感觉到自己活着是有意义的,因为作为姐姐,我要照顾好你,照顾好你了,我就会很安心。但是在他的身边……”叶柰柰低头思忖了片刻,直至终于确定了心意便抬起头来,“但是只有在他的身边,我才觉着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
叶念桥如当头棒喝!惊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要去哪里?”叶念桥拉住了将要离去的她,“这里是你的家啊!”
“是,但对现在的我来说,有他的地方才更像个家。”说罢,叶柰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叶念桥懵在了原地。
什么叫……有他的地方才更像是个家?
有他的地方才、才是?
那他叶念桥呢?
『那你的念桥呢,就不是你的家人了吗?』
轻轻的一句话如海浪一般翻腾了起来,浪花习习,打翻了他从小建起的那一方为自我而建起的天宇。就好像今天回到百草堂只是她的匆匆一站地,像个客人一样来了一趟,说了两句话,就回自己那最熟悉、最温暖的窝去了。
还记得她从念桥上把自己救下来时说过的话:“走吧,我们回家。”
那个时候他暗暗地窃喜着自己终于有家了,可这个家现在风雨飘摇,竟要被她亲手给毁了吗?
没了温度的地方,还算什么家?
没了她,又怎么能构成家呢?
他真的是……好难过啊!
……
于是叶柰柰走了。
可能是不打算再回来了吧!
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也跟司命在现实里看到的那样,赵离、余年二人随之便来到了百草堂。鉴于对司命的承诺,无论其二人如何探口风或干脆放狠话逼迫他,他都没有提到过半句与之有关的言论,即使后来赵离已经很断定叶念桥就是契约人之一了,他的坚持也未曾变过。
对于这一点,司命还是很感激的。
赵离、余年二人就那么一直留在了百草堂附近,监视着他,但他却没怎么再留意他们了,更多的是花心思去想怎么才可以帮助叶柰柰达成所愿。事实上就在叶柰柰生气地走后他就后悔了,后悔没有答应帮她,因为就在当初吃下物哀的那一刻起,叶柰柰的“一眼”就足以使他朝生暮死,他又怎么忍心看到她失落的表情呢?
物哀的谐音为吾爱,吾之所爱。
若所爱不快乐,那他就跟百物哀掉一样,也没了生机。
所以他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大概就想出了这么几个方案:
第一,他想去制造机会,也给昂书做一场换心手术,但前提是那个人也得是爱叶柰柰的。
但这种事情藏乎于心,又谁会言明于外?唯一明确的爱着叶柰柰的人只有他自己,可自己又不能给自己做手术啊!再者那个幻者司命此时不在,要想求助她不太现实,若是随便就取了一个人的心话,正如叶柰柰所讲,又不知会生出多少难以预料的事端。
万一是个傻子呢?
是个淫贼呢?
是个杀人凶手呢?
……
都不太好,所以这个方案想当然地被排除掉了。
第二,再去找那个毗公来帮忙?
可他一想到那人的法子都是些什么“批红判白”、“十三时节”之类的暗黑类巫术,就觉得不太靠谱。可就算是找别的能人异士吧,多少又会弄出些动静来,再加上这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折腾,而他也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因此,这个方案也被摒弃了。
第三就是他制作一些诸如待岁之类的药方给昂书服下,好让他也对叶柰柰产生一些情愫,说白了就是□□一类,可以充盈□□,以增强爱欲和□□,但这终究不是些光彩的事。更何况这类的药材大多副作用比较多,伤人伤己,不忒可取。叶柰柰的医术强过自己,宁可以身犯险都不想拿昂书下手,可见这样做的话她会有多伤心啊!
就这样一连想了好几日,总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
叶柰柰她应该也是为爱冲昏了头脑,所以才让他来想些办法,但一直这么地耗费时间也不行啊!故而一番急切之下打翻了那个被藏起来的筐篋,直到看到了撒出来的物哀时他才灵光一闪,终于有了主意:他将物哀研磨成了粉,加上了一些无毒性的植草,诸如什么蓬芭、卷心草之类,盖住了它本来的味道,装入瓶中,就这么托人给在昂家的叶柰柰带去了。
并且他又在瓶子里附上了纸条,说是幻术师司命给出的法子,只要是让人吃下去,就会爱上醒来见到的第一人。他这样的考虑是不想让叶柰柰她闻出物哀的存在,否则就等同于是把自己的心意也给暴露了。
他很懦弱,暂时还不想这样……
但他又很坚强,不想在死后成为她的心理负担……
因为没有人会那么有违天德,愿意接受一个亲情转变成爱情的过程,那是天所不允许的爱恋,也是他这辈子最开心又最不开心的事了,与叶柰柰的那种开心,绝然不同。
……
五月十二。
自从将钟慈的尸体下葬后昂书就一病不起,在床上躺着,无法出门。
叶柰柰见状,觉得这真是天赐良机,便按照瓶内的纸条所示将其掺入了黄籽浆之中,打算端给昂书,亲自喂他喝下。进门时一见他衣衫不整在床上靠着,裸着的胸膛如玉雕出样,隐隐约约的,也让她也不自觉脸红了起来。虽说心跳跟着加速了起来,但总比原来好多了,至少她已能稍稍控制些跳动的速度,不会再那么毫无理由地晕过去了就是。
于是给喝下这黄籽浆后,昂书晕了去。
屋里屋外,尽是静谧……
床上床下,尽是沉迷……
叶柰柰趁机抚上了他的额头,再到脸颊,到下巴,胸膛……脑海里甚至闪现出了和他同榻而眠的场景:她在想那一种感觉,就是你独属于我而我也独属于你的感觉,然后慢慢地,陷入了一系列的憧憬中。
但未久就又被“第三者”的加入给破坏了——
一想到钟慈独得到过他的宠爱,那颗不受控制的心终是又疼了起来,似乎她这个新主人还没能对这颗心脏驾驭成熟?但她始终也想不明白,明明心脏已经属于她了,那她到底是在吃钟慈的醋还是在吃自己的醋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品叔敲了敲门,她便赶紧将他放到了床上,来到了门外。
品叔正抱着很多的东西,说是少主叫他拿来的夫人生前的遗留物,其中最多的当然就是那些家里四处挂着的各种肖像画了。
叶柰柰装作一脸无辜,道:“如果这些东西继续留下的话,昂公子看了,应该会触景生情的吧?”
品叔点了点头:“是这样的,那就都处理掉?”
叶柰柰什么话也没说。
但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就是要这样!就是要将这满园旧人的轻红色尽数扫去,还给夏日里一抹新生的绿!如果昂家到处都是她身上的这抹绿綦色,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才是这节日里该有的颜色,而不是那惹人厌的“红”!
就这样,她成了一个自私的自己。
然后一直守候在昂书的门外,一步都不敢离开,生怕是哪个人会在她之前走来成了他醒来后再见到的第一人,那这番努力和计谋就都白费了。
如此一直到了两日后的拂晓,屋里终于吱吱呀呀地传来了些动静,她惊喜地跑了进去,本以为处见到自己的昂书会真的如叶念桥所说的爱上自己,但她缓缓朝着内室走去后才发现床后的拐角处竟然还有一面不曾见过的金銮花屏风?
昂书长身而立,在那面屏风的后面。
她胆战心惊地越过了屏风,直至到他的跟前才看见他正面无表情地欣赏着前方的一面墙,更准确的说,是在欣赏那墙上用刀刻出来的一副真人大小的钟慈画像!
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最接近本人真容的那一幅?
她顿时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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