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绾心间收紧两下,跪姿几近虔诚,接下来的话语等同于在赌自己有没有猜对帝王之心。
她正声道:“回禀皇上,臣只能做到这一步。”
动身去李奕身边是为萧晏,将百鬼门细作的消息传回是为天子表明忠心并报答他的收留之恩,而最后一步她能得到,却不能做。
北韩帝闻言当即锁起眉头,眸中汇聚出变幻莫测的暗光,一旁的徐江面色微动,两根梨花针夹在指缝。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这么说来,你便还是心系南靖。”
北韩帝再度施展耐心,给她多留了一句话的时间。
叶芷绾喉骨吞咽一下,不抬头也可感觉到自己正处在生死一线之间。
她一次性说完:“请皇上恕罪,臣之所以没有传回情报是因为这样做恐更加难以证明臣的忠心。”
“南靖诛我全家,可归根结底那里也是我生长了十八年的土地。若臣真的探得故土作战机密透露给皇上——那还有什么是臣不敢做的。”
话音落地,连萧晏的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叶芷绾所想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总感觉自己内心已经十分强大,可忆起母妃,置身父子关系时他还是会有露怯摇摆之时。而刚来北韩数月的叶芷绾在面临各类困境事却总能直面本心。
她会惧,会怕,但她以心照心,将所有事情都看得通透。
北韩帝交给她的任务看似简单,实则不然,军情机密成功送回是最好检验她对北韩忠心的做法,但她真的那样做了随之带来的后果也是更深的忌惮。
她心中就是再怨恨陷害她满门的恶人,那一方水土也是实实在在的将她养大,生有一种天然的血缘关系,乃灵魂之根。
将门之后,有些东西刻在骨血之中,因为仇恨摒弃原则叛离故土,为了在北韩求生违背道德常理,对孕育她的土地没有丝毫眷念。
这样一个心狠无情之人,不敢说以后会不会为了什么别的威胁或利益背叛曾给她一条活路的北韩。
不知北韩帝对此有何想法,但萧晏看到徐江将手收到了背后。
叶芷绾依旧跪着,双腿早就没有知觉,等待北韩帝回话的时刻,她将生平所有都回想了一遍,最后将记忆停在跳下城楼的那一幕。
第一次降落,猝不及防,身边都是呼啸的风声以及身体对急降的本能恐惧。
而第二次降落,她所感受到的所有画面,都如同被慢放一般,萧晏的容颜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看不真切。
最后重落在地,膝盖脚腕瞬间震裂,痛到全身发麻抽搐。她需要继续装死,要让南靖那边的人看到她真实死亡。只能强行平静下来,可心间跳动不停,就像翻涌的潮水,也真的惧怕自己此举得不偿失。
她有胆量猜测天子之心,却没把握掌控生死。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尝试,摸索,走对了平安无事,走错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北韩帝的城府深不可测,上一刻还在慈爱的同你开玩笑,下一刻就能骤然将你带入万丈冰窟。
因为那些慈爱,她时常有种错觉,一种他在看着自己成长的错觉,可帝王天生具有的危险气息又让她生出太多疏离之感。
如同现在这般,就算自己真的猜对了北韩帝的想法,她还是觉得背后生凉,冷汗涔涔。
但听龙案之上传来一声嗤哼,却是对徐江道:“传朕旨意,户部连夜清点南靖赔偿银两,方正山携玄策军继续留守阳州,时刻警戒南靖动向。”
徐江微愣,后很快弯腰离去。
北韩帝看着下面两人,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宣太医时不要惊动太多人。”
萧晏如临大赦,猛松口气,“儿臣遵旨!”
叶芷绾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放松,“臣告退!”
她被带到了东宫,无宫人看见,御前赵女官依旧身处昭狱——这是北韩帝的意思。
南靖表面和亲暗中发起战争一事告一段落,但有些事情并没有结束。
罪人已诛,萧晏却遭遇了第三次暗杀。
余孽未清,也是时候处理内乱了......
“阳州城楼上的守兵你确定不会说出去一个字吗?”
叶芷绾靠在榻上,眼看着卫青宇的清秀容颜问出这句话,因为屋中的另外一个人从紫宸殿回来就没个好脸。
没好脸的人扫她一眼,“你在跟我说话还是跟他说话?”
“跟鬼!”
卫青宇轻咳一声,试图缓解尴尬,“你们二人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变成了一副又爱又恨的模样。
萧晏冷冷一哼,坐去桌前一手撑着头颅眯起眼睛不再言语。
叶芷绾微微撇了下嘴,后换上灿烂的笑容对上卫青宇,“卫太医,你此行带祛除疤痕的药膏了吗?”
卫青宇翻开药箱找了找,“应是没了,之前做的都给你了。”
他又笑道:“你说你,每隔一段时间身上就添新疤,我做的药都不够你涂抹的。”
叶芷绾刚要张嘴,桌边那人却先接上:“人家替人挡剑,伟大的很——”
卫青宇察觉出空气中的火药味,将红花油放置床边,只道过两日将药膏送来,而后快步离了东宫。
人走后,两人对视片刻,叶芷绾先挪开视线,揪起锦被就躺了下去。
讨要药膏分明是给他用,而他连一个好脸都不给,还要出言讥讽自己。愈想愈气,双腿无法动弹,不由一把将锦被蒙在了头上,试图与他隔绝。
萧晏默默注视着她,“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叶芷绾在黑暗中眨眼,脑中蹦出三个字,却还是抿紧了嘴唇。
这一月两人过得都不好受,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更悲惨一些。
于萧晏而言,莫过于自己险些失身时说的那番话令他不好受,可他们信任彼此嘛,她相信萧晏自己能消化。
设计挡剑与跳城楼,也是自己受苦。至于那三刀,他一身腱子肉,抹一抹药膏就好了。
“睡吧。”她道:“太晚了。”
说完还不忘提醒,“你别来跟我一起睡,你睡觉不老实,小心别碰到我的腿。”
萧晏用舌尖顶了顶脸颊,指尖狂点着桌面,“那我去哪睡?”
“偏殿那么多。”叶芷绾想也不想就答,“实在不行你就睡太师椅。”
萧晏当真看了太师椅两眼,待他认真思考时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的成了家中被妻子赶下床睡的男子。
他腾地起身脱掉外袍就掀被躺了进去,身子板直,一言不发。
叶芷绾回头看他,也不说话,而是一把将被褥拢在自己身前,拥着软绵绵的锦被心满意足的闭眼就睡。
“叶芷绾。”
“嗯?”
“你还在跟我置什么气。”
“我哪里置气了。”
萧晏不敢动她,遂而撑起手肘拧眉看着她的侧脸,“我跟你解释了原由,也致歉了,你为何还是一副我惹了你的样子。”
叶芷绾眼睛睁开一条缝,伸手点了点,“你知不知道你保持这个神情有多久了?你知不知道你这张臭脸能给别人带来多大的阴影?”
......
萧晏顿了一下,应该北韩帝皇并未责怪她之后自己就一直是这样吧。
他也不想,可心中就是有郁结。
过了半晌,他躺回去,语气有些落寞,“其实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叶芷绾明眸闪烁两下,转身过去,“怎么了?”
“你自己孤身一月,我什么都做不了。”
叶芷绾闻言张了张嘴,却没赶上他的下一句言语:“你入敌营,身体心灵双重折磨,还要提防着李奕的图谋不轨......我什么都做不了。”
两句我什么都做不了,酸涩至极,无力至极。无形传入叶芷绾的心脉。
真爱之人,心脉相通,她一瞬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正如初见李奕那日,自己遭受险境,她可以断定萧晏就在暗中且连杀了李奕的心都有,同样可以断定他不会相信那些话,哪怕多心之人听到都会从始怀疑这份感情。
但她就是相信萧晏不会怀疑,像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一样。
可也就是这样的心脉相通,自己经历的种种,他也会在同一时间陪着她度过。
酸涩,难忍,委屈,他感受得一样不差。
“阿晏,别这么想,都过去了。”她轻声安慰:“皇上没有责罚我,也算是变相的接纳了我。”
萧晏喉头哽咽一下,微微侧头,“我曾向你保证今后的一切都交给我,可到头来却是你付出的最多。”
叶芷绾摇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做的这些算什么。”
她蹭了蹭萧晏的下颌,“成婚是两个人的事情,我总不能真的将什么都交给你吧。”
萧晏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叶芷绾却笑,“你不会真把我当时对李奕说的话当真了吧。”
“我没那么傻,不过......”萧晏说一半停下。
叶芷绾皱了下眉,这人怎么开始学卫青宇说话了呢。她气恼道:“不过什么不过,那种情况下我不那么说,你就等着哭吧!”
见她气恼又委屈的神情,萧晏心中一些讨要安慰的想法都被冲走,眸中映上寒光。
“那天我在,你若没说那些话,我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北韩。”
叶芷绾面对他陡转直变的气场,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心中暗自嘟囔,真不愧是父子——上一刻还是温存,下一刻就像在索命。
在阳州城门相见李奕虽是面色红润,为了两国关系考虑她还是问了一句:“你没对李奕怎么样吧?”
萧晏面不改色,“没有。”
“那我怎么感觉他像是受尽了心理折磨一般。”
“可能是长时间处在黑暗中导致的。”
“也是。”叶芷绾点点头,预备就寝前还是不忘提醒:“你夜里注意些,不要压到我的腿。”
萧晏将一些难以启齿的心事收回,将人揽到怀里,“放心,为夫能管好自己。”
可问世间什么话最不能信,便是一个人对自己入睡后的行为保证最不能信,比薄情郎的承诺还不能信!
叶芷绾睁眼时,萧晏那条修长有力的腿正牢牢压在自己膝盖上。
在紫宸殿跪了那么久,又让他压了一夜,卫青宇预计五日就能好的腿骨现下看来应该要十日了。
她长长呼了一口气,一拳打在萧晏胸前,“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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