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将士登上城楼,只见一道凌厉的黑影跃向城墙之外,多半身子都垂在外面,来人不由分说齐上前拉住那人的脚腕。
萧晏死死拽着宇文钟圻的小臂,气息还未从窒息中缓解过来,又因头向下的姿势导致极度缺氧。
他从牙关咬出来几字,“你给我上来!”
宇文钟圻除被牵住的那条手臂,整个身子皆是放弃求生的状态,只有脸上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
“你还把我当兄弟是不是?”
生死关头,萧晏脑中没有任何想法,他只是不想听了那番话后让宇文钟圻无罪死在自己面前,也只是想把他拉上来,不知道为什么。
有些事情他更不想回忆。
“上来!”他又喊了一遍。
宇文钟圻抬起另一只手一根一根的将他的手指掰开,留下遗言,“长大以后我们因为很多事疏远了,临死前知道你还愿意拼死救我我也死而无憾了,可是我......”
唯有以死明志。
手指全部掰开,宇文钟圻随重力降落,他大喊一声:“七皇子,那不是你的错!”
呼喊完,耳边只剩空旷的呼啸风声,有个遥远稚嫩的孩童声音传来。
“哥,等你我二人长大,再加上七皇子与太子殿下一同上战场定能一战收复南靖!”
与他一同走着的小萧祁却是皱眉捂住他的嘴,噤声道:“把老七算进来就行了,别说皇兄跟我们一样。”
小宇文还沉浸在四人刚刚在练武场的快感中,不解反问:“为什么?我们四个人加在一起明明很厉害。”
“我们怎能跟皇兄一样,未来他是君我们是臣!”
小萧祁低怒,俊美的眼眸中映上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阴沉,“我母后说过,现在能玩到一处,不代表一辈子都是这样。”
宇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萧祁拉上他的手向自己的宫殿走,“反正只有老七是我们这头的,走快点,我做了礼物送给你们。”
一听有礼物,宇文便也不琢磨那些话了,兴致冲冲的随他回了旭华宫。
三条乌金色剑穗被小萧祁视若珍宝的从宝匣中拿出来,“我们三个一人一条。”
宇文开心的挂到自己的佩剑上,不由称赞:“好看,哥你真厉害。”
萧祁明眸弯起,又赶忙带着他跑去了重华宫。
两人来到时,萧晏正用合妃准备的药浴擦洗身上练武所致的热汗,见来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刚才出了一身汗,快来洗洗。”
二人当即脱掉脏衣挤进了浴桶,三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就着水玩闹好一会子才从桶里出来。
萧晏系着衣领,一个乌金剑穗吊在他眼前。
“好看吗?送给你的。”
宇文忙递上自己的给他看,“看,带上去与我们的气质很般配呢。”
萧晏一喜接过,三两下系到自己的佩剑上,同样扬了扬笑道:“四哥,你还会做这种玩意啊?”
“跟我母后宫里下人学的,很简单。”
“那我给你送个回礼。”
萧晏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可我动手能力不强。”
萧祁一把揽上他的肩头,“我不要回礼,你喜欢就好。”
“那好吧,我会日日都带着的。”
小宇文笑了起来,“我们三个要永远当一辈子的兄弟!”
骄阳照在树荫上,一个美好的午后见证了他们一辈子的承诺。
可最美好的承诺往往因为太年轻,春风得意马蹄疾,认为人间不会有分离。两年以后,众皇子前去塞北边墙磨练,四皇子与七皇子跌落边墙的消息传回京都。
宇文慌了神,待两人归来他急急忙忙地前去旭华宫探望,萧祁满身狰狞可怖的疮疤,纱布裹得再厚也能感觉到肉体被狼活活撕咬过的痕迹。
目及左臂,顿时心间一沉。
那是缺失的,空荡的小臂。
肘弯处的纱布还向外洇着血,太医前来换药,宇文看到了断裂处不规整的伤口。
连着筋皮,带着血肉……
宇文哭了出来,床上的萧祁却是漠然看着他,平日里总是含情的眸子在那一刻如死灰一般。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合妃带着萧晏过来了。
萧祁目光一转,凡是手能摸到的东西都砸了过去,那条半臂也在随着他的动作挥舞。
砸着砸着他便大叫了起来,“滚!你给我滚!”
宇文知道,他还没有适应自己缺了一只手,连发脾气都发不尽兴。
“哥……”
萧祁怒目看向他,“你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宇文照做了,可前脚刚随母子二人出门,后面就传来了萧祁的怒吼。
“你要是敢跟他说一句话,就别再见我!”
宇文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听过了,他觉得那一切跟七皇子没有关系,可他更怕他哥在这个时候生气。
所以他面向萧晏期盼的目光以及尝试伸过来的手,选择了退缩。
他绷紧了唇摇头,尽管他也想问问萧晏的伤碍不碍事。
那依旧是一个午后,萧晏眼中蕴满了无助和被抛弃的失落。
可他选择了他哥,毅然回了头。
时光定格在那一刻,夜色轰然来临,他急剧下降。
曾经被他舍弃的人,却坚定的向他伸出了手。
城墙上的人蓦地向下一个冲击,再度伸出两条手臂,四五个将士登时被带下去。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后面的将士接力拉住所有人。
一个多人组成的人梯摇摇晃晃的挂在城楼前,最下面的宇文钟圻落下了一滴泪。
何苦——
“你知道吗,他总是替皇兄说好话,让我们不要孤立他,可他怎么就是不明白,我们和太子不一样!”
边墙事发前,小萧祁坐在练武场上气鼓鼓的和他抱怨老七,“只有我们才是一伙的。”
宇文抿下唇小声回道:“可是先皇后去世的早,太子殿下没有母亲相伴一个人很孤单。”
“你怎么也替他说话!”萧祁蹭的一下站起来,“你要背叛我吗?”
宇文赶紧摇头,“我没有,我只是看太子殿下见到咱们三个的剑穗很落寞。明明都是一起……”
“你再说!”
萧祁咬着牙打断他,“他有父皇陪,一点都不孤单!”
宇文低下了头,却还是忍不住回想萧元见到剑穗时落寞孤寂的样子。
他是四人中最大的,总是照顾他们三个,犯了错误也都是他一人承担。
可那三个却拥有了只属于他们的承诺。
“四哥送我们的剑穗我以为咱们四个都有。”
萧晏曾尝试让他劝慰萧祁,“皇兄自小与我们一起长大,对我们都很好,我们不该孤立他。”
宇文听了他的意见,可面对偏执的萧祁他无法反驳。
两位皇子因为那场意外决裂,他毅然决然选择萧祁。
尽管萧晏找过他很多次,也一直将剑穗带到成年,他都将萧晏当成了敌人。
直至青山大战,七皇子第一次上战场,他在军中崭露头角,他们才不得不面对面交谈。
那时两人都已不是孩童,喝上两口酒便不再提过去那些事。
可他们也都知道,有些关系一旦发生了裂痕,就永远回不到过去。
一句——七皇子,那不是你的错。才终让两人彻底敞开了心扉。
……
“你想变成厉鬼找我索命吗!”
萧晏暴戾的挥了他一拳,胸膛还在大幅度的起伏,“要死不会滚远点?”
宇文钟圻吐出一口血,含着泪苦笑,“我不死在你面前怎么自证清白?”
萧晏靠回城墙,咧嘴骂了几句。
宇文钟圻搓了把脸,用力吸了口气,倏然起身开始宽甲解带,“活因这身军装,死也因这身军装。”
“太子若不想让我死,我便主动请辞,天南海北,走得远远的。”
“至于我爹,一个糟老头子还被蛇毒毒坏了脑子,就让他好好飞升吧。”
“赵女官身份岌岌可危,太子放心,我会带她一起走并且照顾好她。”
萧晏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直接暴起,“你做梦!”
宇文钟圻被他吓得一怔,少顷后摇头无奈道:“那你想让我怎样呢,死也不让,走也不让......”
“我说过,男人身在战场应该死在马背上!”
暗夜如水,下方战火残存,萧晏的面色晦暗不明,唯有一双凤眸如鹰隼般锐利有神。
宇文钟圻低下头笑笑,“行,南靖下次攻来我第一个冲。”
“为什么有那个想法?”
萧晏蓦地发问,宇文一怔。
“什么?”
萧晏微眯了下眼,眸中精光似要将人看穿,“你说呢?”
宇文钟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弯腰捡起盔甲重新穿戴好后才答:“很简单,我姑母与伯父所犯罪孽都够诛九族的,一个陷害储君,一个通敌枉法,皇上没理由留我。”
萧晏沉吟片刻,“千千万万种可能里,你就没想过是父皇赏罚分明,是父皇念及情分与你在军中多年的劳苦,想给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宇文钟圻一哂,“我上战场这些年也没攻下南靖一座城,皇上念我什么功。”
他抬手止住接下来的话语,“别说率领千兵剿杀塞北两支游牧民族的老事迹,北韩谁人不知皇上的交战重心在南边。”
萧晏淡道:“七年,杀敌数仅次于方将军。”
“那也没有杀了叶家父子。”
“你非要跟我抬杠是么?”
“......”宇文钟圻斜眼看向北方,“那皇上为什么要专门派我剿杀景王府?”
城门后方一颗茁壮大树生长至齐高,温风萦绕,漫天玉花飘落,与外面厮杀过的一地狼藉形成了极大反差。
萧晏看着他,没说话。
宇文那双都是飞花的眼里蓄满凄凉与悲哀。
“亲手送家人进地狱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
空气安静一会,萧晏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不那样做,你摆脱不了被连累的命运,父皇只是想给你一个名正言顺活命的机会。”
宇文钟圻的目光沿着萧晏的手到他脸上。
目光交汇,他噗的一声笑出来,“是啊,我要是不剿杀景王府现在哪里还有我在此作战的机会,还不知被流放到哪里去了呢。”
“或许明年上元节就是我的祭日,哈哈。”
他拍拍萧晏的肩膀,又郑重其事道:“是我想多了,辜负皇上一片好意,还劳烦太子殿下舍命救我。”
萧晏嘴角含笑,“没事就赶紧歇着去吧。”
宇文钟圻点点头,转身欲走突然猛地凑到城楼跟前,“南靖今日大败而归,他们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再攻打了吧?”
“最少半月不敢再犯。”
宇文钟圻顺着话接道:“行,那我正好回家看看赵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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