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一个午后,幼小的宇文钟圻目睹了他一生都无法忘掉的一幕。
那个对他总是不冷不淡、自己却又忍不住靠近追崇的父亲——在和王府侍卫做怪异的事情。短短的一会功夫,好奇、震惊、不解、害怕,恐慌。他的情绪复杂至极。
或许是他目不转睛的炽热注视,让屋里的郦王注意到了他。
父子四目相视,郦王的眼神骤变丝毫不亚于刚发现他们的宇文。
震恐,紧张,慌乱,愧疚,懊恼和从未有过的为父之责。
侍卫落荒而逃,宇文就像个木讷不会说话的痴傻小孩,郦王过来将他抱起恢复成对外人和善的神情,破天荒的带他上街游玩了一日。
也是从那天起,郦王开始对这个儿子上心,有了父爱的陪伴,后来无故失踪的侍卫和那点插曲都被他遗忘在脑后。
以至于一年后再见一次相同的场景他已经可以接受,并且认为自己也该如此。
可是经过时间的推移,自身天性迟早会显露出来,脱离孩童对父亲的盲目学习,他就像一个与自身产生悖论的怪物。
渐渐的,他开始厌恶自己,幼时所见场景回想起来会忍不住作呕,可再嫌恶郦王终究还是他的父亲。
如若不是郦王妃病重,郦王执意不让郎中进府自己或许会保守这个秘密一辈子。但他的父亲其心可诛,以一个极其荒谬的理由断送了郦王妃的性命。
最爱他的娘亲在满屋法阵里结束了她悲哀的一生,甚至都没能看她儿子最后一眼。
宇文钟圻从没信过修道成仙之事,起初还天真的认为郦王只是疯魔,是他的执拗害死了他娘,抽刀砍向郦王时只想泄愤给他个教训。
可后来的他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一刀砍死他。篳趣閣
既然从未将郦王妃当作妻子为何要娶她,为何还要与她生下孩子,最后又要置她于死地!
他娘到底做错了什么......
宇文钟圻自此几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企图让自己找到半点他娘的错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用弑父。
事实是他没法骗自己,他娘太无辜,自己受亲父的影响也活得不伦不类。
弑父有些便宜他,让他经历背叛欺骗之后再身败名裂,身首异处才是他的归宿。
“太子殿下,我也有罪。”
宇文钟圻被捆成蚕蛹,木然的坐在萧晏身后,“他暗中做了那么多坏事我都没有阻止,为了彻底惩治他我默认他走到现在这一步。”
大局已定之前,发觉自己的儿子宁愿死也要拖他下地狱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在萧祁之前,他还想过暗杀南靖太子制造大乱,用七皇子令牌污蔑你通敌谋反。”
萧晏“嗯”了一声,将大队士兵分散在京都各处寻找北韩帝与阳歌,自己携宇文钟圻与一队士兵向郦王府赶。
宇文钟圻在这段路上就像是将死之人再没话说了一样那般唠叨,“好在小赵及时阻止了。”
萧晏接着“嗯”。
“其实小赵假死那天我在城楼上。”
“嗯......?”
“我爹没跟我说那么详细,那天我一直在城里找他安排暗杀南靖太子的刺客。”
“唔。”
“看到小赵鬼鬼祟祟从一条小道里出来,我就把她当成刺客了。”
萧晏心想:感谢你没当场出手,还有,我夫人不可能鬼鬼祟祟,她穿上军装仪态很大方。
宇文钟圻接着回忆:“一路跟踪过去,我发觉那个背影有些眼熟,就像我第一次见小赵时她穿了一身不合身略宽大的军装。不过我明明亲眼见到小赵被皇上偷偷送给南靖了,便没有想那么多。”
萧晏:再回忆你跟我夫人的相处我就把你从马上扔下去。
“后来她到关押南靖太子的地方停了片刻,我暗箭都备好了,谁知南靖赔偿银两刚好在那时进城门,小赵偏了下头,我认出了她。”
萧晏咬牙:千防万防,我夫人竟然差点死在你手里。不对,她为什么要停下来看李奕?
雨已经不下了,空气很是湿润,宇文钟圻还是舔了舔唇为接下来的话做准备。
“认出她后我就一路小跑跟到了城楼上,可我上去时小赵已经被你扔下去了,她用了我送她的那节鞭子才在空中缓冲了一下,要不然绝对稳稳摔死。”
一番话听下来,萧晏回头收紧眼眸。
认出软鞭一事说明宇文钟圻会知道两人的假死计划并不是从城楼将士那里听来的。
而他故意在叶芷绾面前透露将士不忠的信息只是为了加大自己反叛的可能性,加深他们对郦王府的怀疑,好让他们早做准备。
他从未想活过,也从未将军营里的将士拉入险境。
……
宇文钟圻见他面色凝重,误认自己在咒叶芷绾引发他的不满,笑了一下道:“开个玩笑,你们两个怎么会做无把握之事呢,你看我刺你这一剑还是傻呵呵的帮小赵在南靖太子面前作假时记住的位置。”
萧晏转过头,“嗯,谢谢你想死还留我一命。”
宇文钟圻声线沉下去,“就像我没跟你坦白前,你们相隔千里都在明里暗里的给我制造机会或者暗示我起兵谋反……包括皇上也从未信任过我,对么?”
萧晏沉默。
是的,就算他那日没有坦白,自己主动攻打南靖也是给他制造的谋反机会——是条自己与叶芷绾早就想好的险路。
前有敌军,后有内乱,太子身死战场,叛军回京,是皇城易主的最好时机。
按照他和叶芷绾起初的计划,自己会在攻打南靖的时候在城里观察后方大军的异动,安排一个与自己身型差不多的人多穿几层盔甲戴上面具吸引暗箭。
自己埋伏在大军里,回京后找准时机暗杀宇文钟圻——他走到那一步便没有必要留。
到那时叛军群龙无首,再联合宫中禁军将所有人俘获。
在此期间,塞北军会分两批守在京都附近和鹘月方向。
由于塞北军的存在不好解释,所以这个主动攻打南靖自己再伪装回京的最终计划两人都没秉明北韩帝。
而北韩帝也像是极其信任两人一般,准确来说更像是信任叶芷绾会探出宇文父子的动向一般,什么都没有多说。
这也刚好没让徐江得知两人私下的秘密,将防备重心都转移到了潜入郦王府做细作的叶芷绾身上,从而让太子身死战场的假消息顺利传到了他和郦王的耳朵里。
至于北韩帝为什么将宝押在叶芷绾身上,萧晏深想两分就不愿再往下想。
借腹生子是表层意思,从不与女子有接触的宇文钟圻肯借她的腹对她便一定有看重的地方,叶芷绾假意曲迎一下就很有可能探得一些什么秘密。
更深一层,也就是北韩帝坚信她可获取宇文父子计划的原因——是因为天子知道她南靖祎安郡主的作用。
这一点早在北韩帝安排叶芷绾去李奕身边做细作时就让她透露给了宇文钟圻,不过他没料到宇文钟圻在边城时就发现了叶芷绾的真实身份。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的知情不报才加深了北韩帝对他的揣测。
北韩这个皇位,无论姓萧还是宇文都有一样的野心,被冤死的将门尚有遗孤存活在世,有了她便有了南靖热忱百姓之心。
一统中原若只用一位女子就能达成,谁会弃她不顾?
郦王定会将她放在府里好生供养着,让她心甘情愿的嫁给宇文钟圻。
萧晏觉得,自己不先说出那个一统中原的想法,他的父皇也不会杀了叶芷绾,甚至会先行给他们二人指婚。
只不过他们当时面对阿依幕的失踪太慌乱,才让北韩帝有了利用叶芷绾连做两事的把柄。
思及此处,萧晏驾马的速度快了起来。
宇文钟圻发觉自己被忽视了,一眼看破他心中所想,“关于我说的话,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萧晏的脑子短暂停顿一下,“什么?”
不等后面的人作答,他先反应过来直接承认道:“是的,对不起,在此之前我们都对你有偏见。”
认为他一定会反,但他并没有,反而顺水推舟帮助了他和叶芷绾的计划。
事态发展到现在若没有宇文钟圻,他按原计划潜回京都也许会死于守皇宫的禁军手下,且很难扭转局势。
可他有才色双全的夫人,被打晕的情况下她都能救天子于水火之中。
“我突然想到一点,你向我坦白后结合我与芷绾所想商定了新的计划,也保住了芷绾的安危——那我父皇呢?”
禁军不会伤害皇嗣后妃,因为需要他们活着看到宇文钟圻回京平乱。
唯有北韩帝一人是所有人的目标。
整个计划中因考虑到徐江与北韩帝形影不离,便没有秉明北韩帝,也没有撤离赵九棠附近的大内侍卫以免打草惊蛇。
塞北军贸然进京也会激发徐江提早一步动手,只得让就近的九生做好准备通知大内侍卫在今夜回到皇宫暗中保护。
——可皇上是被叶芷绾救走的,那么九生和大内侍卫去了哪里?就算是叶芷绾提前一步到,那为何他们到现在都没有踪影?
宇文钟圻眼中浮现出了茫然与怀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负责保住小赵,你还护不住皇上的安危吗?”
萧晏勃然变色,“整个皇宫都是叛军,最大的反贼贴身伺候我父皇,说不定连大内侍卫都有可能被徐江假借圣命调走,你认为我有什么能力安排我的人回宫?”
宇文钟圻沉默片刻,“反正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
暴雨停歇,天穹还被黑暗笼罩,万籁俱寂,若是睡得熟的人根本不会知道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夜天空乃至大地都发生了一场剧变。
雨后清新湿润的空气已经弥漫了整个郦王府。雨珠落在绿叶上晶莹剔透。房檐上滴滴答答的,干脆声中似乎又有些幽幽之意。
从宇文钟圻的房间放眼望去,若没有外面的一圈持刀的人肉藩篱和蓄势待发的弓箭手,整个院落就像一幅巨大的自然画卷,那么宁静,那么安逸。
叶芷绾一手捏着郦王的肩胛骨一手将匕首横在他的喉管上,全身都埋伏在他身后,露出一双眼睛紧盯着外面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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