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却犹豫了,她对丈夫说:“说来我们苏州唱戏唱曲的女孩子也很多,她喜欢也没什么。只是许多班子不明不白的,多少带些下流野路子,更有甚者,我听说很多品貌俱佳的孩子被黑心爹娘卖到秦楼楚馆去,也有的本就没有亲人,被那些班主当瘦马养着,大了不是卖到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去处,就是卖给老男人、老盐商。”
陈松龄道:“我自然要给她选正正当当的门路去学。圆圆不是那些没有人投靠的苦孩子,她是我们手心里的明珠,她学唱曲不是为了挣点碎银,就图她自己开心罢了。若是受了气,或是吃不了苦,接回来就是了。”
杨夫人道:“话虽如此,外面比不得家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正经人家的女儿还是别去坏了名声吧!”
陈松龄道:“我看那些把孩子放在深闺锁着的人才是傻,女孩子一生才几年的快活日子?将来到了十五六岁就要出阁,到别人家相夫生崽的,一辈子的苦长着呢!”
杨夫人默然。
半晌,她说:“那也只能是去玩玩,学习不能耽搁。”
陈松龄道:“上半天我送她去学曲,下半天仍然去学堂,已经跟先生说好了。”
这天一早,陈松龄就带着陈圆圆出门了。上一次看到外面的街市,还是和母亲来苏州那天。这一次,圆圆大胆地打起帘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街上的一片热闹祥和。有卖糖葫芦的,有卖冒着热气的豆腐的,有卖酱鸭的,有抄着手跺着脚冻得龇牙咧嘴的,还有抗冻的小孩追逐嬉闹着。
姨父耐心回答着圆圆的每一个问题:
“苏州的什么最好呢?”
“苏绣和昆曲啊。”
“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
“叫浣花里。”
“我见到师傅要说什么?”
“你就说自己想学唱曲儿,不用拘谨,这个班子都是功底深厚的老师傅,人都宽厚得很,与我也都是老相识,不会为难你的。”
……
轿子到了一处熙熙攘攘的闹市,侧边一条幽深的小巷,转入小巷,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两边都是精巧素雅的小楼,门前皆是奇花异草。陈松龄道:“这条路住着许多昆曲师傅。”
走了不多久,一处馆舍出现在眼前,木门敞开着,门上木匾书着:玉峰班。
下了轿,站在门外,已听得里面“咿咿呀呀”的吊嗓声。
圆圆跟着姨父,从这扇小门进去,看见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一边是戏台子,其余几方皆是不起眼的房间。
陈松龄熟门熟路穿过院子,从门洞到后院来。
十几个男男女女都看过来,其中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脸色粉白圆满,弯弯的柳叶眉下,是转盼多情的一双吊梢眼。她笑吟吟上前来,拉着圆圆的手:“松龄,这位就是你的女儿吗?早就听你说要送来,我还想着你这样玉树临风的人物,会有怎样的天仙女儿呢?今日一见,只恨我读书少,戏文里的话都不够形容了!”
陈松龄对陈圆圆道:“这位就是你的师傅,叫兰姨。”
妇人嗔道:“我虽上了年纪,也未曾生养,怎么就喊姨了?孩子,我叫金兰,喊我兰姐吧!”
圆圆听话地喊:“兰姐。”
金兰揽着圆圆的肩说:“我是你的师傅,这里的每一个人也都是你的师傅,他们个个都是苏州城里响当当的人物。我们这个班子,说求财问富不在行,说唱曲都是一把好手。”
圆圆道:“从今天起,我就跟着师傅们好好学昆曲。”
金兰道:“我看你蕙心纨质的模样,浅浅的笑涡可爱得很,声音也清澈,唱旦角再好不过了。你来唱一段我们听听,看看你资质如何。”
圆圆低下头去:“我还不会,就唱一首小调吧!”
感受着众人齐齐投来的目光,圆圆红着脸唱道:“阖庐城外木兰舟,朝泛天池暮虎丘。三万六千容易过,人生只合住苏州……”
“妙哉!”人群里发出一声喝彩,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金兰对圆圆说:“这位是何清言老师傅,虽说我是班主,但何师傅才是真正当得起先生之名的。他最拿手的就是水磨腔,现在苏州的名角儿,许多都是出自他的门下。”
陈圆圆行揖礼道:“何师傅!”
何清言慈祥地笑道:“你叫陈圆圆是吧?我看这名字很好,不用再起什么艺名了。圆圆,你不要被我们这些花里胡哨的说法唬住了,水磨腔也没什么稀奇,咱们苏州这些戏班子里,不说人人会唱户户能唱,最起码有点底子的,都能唱。”
金兰笑道:“这孩子文雅得很,水磨腔适合她。”
当天,陈松龄执意为陈圆圆办了拜师宴,师从何清言老师傅,金兰作为班主,自然也受了圆圆一拜。
自此,陈圆圆上半天学昆曲,下半天去学堂,晚上还要跟着杨夫人学女红,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
接触了昆曲,圆圆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有千万种爱恨情仇,有那样妙不可言的曲调和唱腔。每天,无论在哪里在做什么,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唱着,哼着。
时光飞逝,陈圆圆一天天长大,她的功力也日甚一日的追赶着师傅。
昔日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长成了明媚照人的大姑娘。玉峰班的众人呵护圆圆,都如同呵护自己的孩子。
就比方说,有一回,班子里一个略微年轻的唱老生的师傅悄声说:“圆圆这样水灵灵的美人儿,将来不会成了祸水吧?谁娶了她回去,也不能过太平日子。”
金兰听了这话,拍着桌子指着他斥道:“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且不说圆圆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就是不相干的女孩子家,你也犯不着这样瞎编排!在你们男人眼里,女人长得美,生得优秀,就是害人精了?”
何清言已是古稀之年,也咳嗽着拿拐杖去打那位小生:“圆圆就是我孙女儿,让你乱说!天下太平不太平岂是一个小姑娘能决定的?若她有这个本事,那就去干一番事业来,比窝囊废的男人强,为天下女子竖旗杆、争口气,也不算坏事!”
班子里众人都附和道:“就是就是,亏他说得出来!”
在苏州,豪门富商都有自家的家班,官府也有官办的班子,民间的班社更是数不胜数。每月的十五月圆之夜,戏班子就私相聚集,切磋技艺。在这样的场合,圆圆就是玉峰班的门面,只要她一上场,准是满堂彩。
陈松龄也没想到,女儿学昆曲不是一时兴起,能一练就是十年。
杨夫人眼看着女儿长成一朵娇花,雍容清雅,歌声沁人心脾,水袖舞姿仿若天人,又是骄傲,又是担忧。她对圆圆说:“要不你退出班子回家来吧,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我怕你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人,不如等我和你爹爹为你择一门好亲事。你要唱戏还是可以唱啊,在家里也是一样的唱。”
圆圆道:“我才不要,嫁人有什么好!我就喜欢唱戏,不唱戏我会枯萎!”
何清言见自己的关门弟子已经和自己平齐,也或许已经超越了自己,欣慰不已。金兰膝下无子,对圆圆视如己出,见圆圆出落得才学不凡,曲艺超群,又自掏腰包为她延请名师学琴棋诗画。
圆圆疑惑道:“我学曲为什么还要学那些?”
金兰道:“你学的才艺多了,对曲子的理解才会更深,对那些幽微的情感表达就会更贴切。”
陈圆圆没有辜负师傅和班主的苦心,为了学艺精进,她恨不能不眠不休。
每天练习时间结束,班子里众人在花厅围坐,何清言亲自吹笛,金班主拍板,圆圆在中央舒袖低吟浅唱。逢着要去外面演出的日子,班子里要忙忙碌碌在戏台排一遍又一遍。其实以陈圆圆如今的水准,她就是松懈几分,也没人能听出来。但她不允许,在唱戏这件事上,她的敬畏是没有任何退让余地的。
自然,陈圆圆的大名也在苏州传遍,玉峰班的演出越来越多。
何清言越来越虚弱,他成了一个瘦削执着的老人,无论圆圆去哪里登台,他都要去台下亲眼看着。每一场唱完,他都要颤巍巍到后台去,逐字逐句告诉圆圆:这里唱得很好,这里还要改进。
师傅已经退出江湖,他成了圆圆的跟班,而圆圆的曲目里,越来越多的戏炉火纯青。《浣纱记》、《闹学》、《游园惊梦》、《拾画叫画》、《琴挑》,三十多出折子戏,圆圆能一口气唱三天不重复。班子之间的聚会,她已经没多少机会能参加了。
八月十五,往年还能去和同行们一较高下,如今,圆圆却在县太爷的府上为众人唱曲。
她缓歌慢舞,歌声在每一个的心湖撩动起涟漪。
“月圆月缺,月缺月圆,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月缺过后望月盈。花开花落,花落花开,疏疏繁繁,冷冷暖暖,严冬尽头始思春……”
县太爷眯着眼睛打着拍子,客人们也都如痴如醉。其中一个,伸长了脖子,高举着双手拍道:“妙啊!妙不可言!”
县太爷斜眼一笑:“若甫,你悠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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