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征鼓城时,天已是大亮。
进城的人排了很长的队,人头攒动,拥挤非常,好不热闹。
还未进城,几人便已是大汗淋漓。
头顶的烈日落在眼皮上,即使用手遮挡,也挡不住过于炙热的温度。
——明明是晚春时节,却已有了盛夏光景。
戚无深心道:还好,没带师尊。
正在此时,耳边忽而响起几人的浅声议论。
“你们也是来参加积云观斗茶大会的?”
“可不是吗?我听说,这次斗茶大会取胜者,有黄金十两的彩头,这才想来试试,怎么?你们也是。”
“要不是有钱,谁大老远地来泡个茶?不过,也真是奇怪,好好的道观不斗法、不斋蘸,偏要举办个劳什子的斗茶大会,真是钱太多没处烧的。”
戚无深未动,嵇盛却凑上前去。
——不为斗茶,只是心动那十两黄金。
“斗茶?茶有什么好斗的?”嵇盛纳闷道,谁知那几人竟也露出赞同表情。
“就是,不就是先放茶叶再倒水吗?这还能有什么花样?”
“不过也得亏是比赛斗茶,这要是比别的,咱能沾上彩头吗?”
“也是。”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读书人掏出一笺纸,仰着脖子,一本正经读道。
“斗茶又称茗战,所斗之物包括,茶品、茶令、茶白戏等,所有茶饼、茶盏皆有讲究,雅玩成趣,颇具挑战……”
这人一副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看便是做足了准备,势在必得。
嵇盛听了几句,见都是文绉绉的规矩,便也没了兴趣。
他转而扯了扯戚无深的衣角。
“兄弟,要不,咱们也跟他们去试试?十两黄金呢,应该可以买……不少肉吧?”
与戚无深不同,嵇盛是彻彻底底的仙二代,出生便在九重天上,毫无凡间生活经验,只是看那几人的模样,隐约猜到十两黄金数额不小。
戚无深也不知此时此地是何物价,却更清楚这数额的巨大。
只是……
“斗茶可以啊,但是你有茶吗?”
又道,“若是九重天上的比试,你揣着嵇家的名号,不用拿茶也能取胜,但现在可是在尘域,且不说这门手艺中的学问,单凑齐茶盏茶饼便是难事,更何况……能拿出十两黄金做彩头,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他说得在理,嵇盛却还是不服。
“那你说怎么办嘛?还有别的挣钱的法子?你昨儿个说要我牺牲一下,到现在也没告诉我怎么牺牲,你知道那种,闸刀悬在脖子上迟迟不落下的感觉吗?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比起悬而不决,我倒是觉得去斗茶碰碰运气的好。”他说得言之凿凿。
“所以……你想长痛不如短痛?”
嵇盛缩缩脖子:“倒也不是……”
队又排了一阵子,三人终于顺利进城。
看着那群斗茶人朝相反方向进发,嵇盛只感觉,到手的十两黄金打水漂了。
他默默地又问一次:“真的不去斗茶吗?”
话音刚落,耳边却响起戚无深悠悠的声音。
“斗茶哪有落闸刀有趣?”
-
半炷香后,三人站在征鼓城中最大的青楼下。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嵇盛捂了捂住自己的道袍,警惕道。
“你不会是要我女装做……那种事挣钱吧?”
他摆出一副被欺负模样,周围熙熙攘攘行人,不由投去八卦的目光。
戚无深扶额,想叫他矜持些,嘴上却还是解释道:“我说让你牺牲一下,不是牺牲一下色相,更何况……”
这是正经青楼,他也不觉得嵇盛有什么色相可以出卖。
“这挣钱的法子很简单。”戚无深顿了片刻,嘱咐说,“你一会从大门偷溜进去,左拐进后厨,走到下面第三棵树树根下面,找一个十字形标记,对着那地方挖个半尺,便能看见一个铁盒子,把那个铁盒子拿出来,里面有半打银票。”
嵇盛:“……”
且不说这一串话太过复杂,但说,他个大男人偷偷溜进青楼里面,就听着不太靠谱。
“你怎么不自己去?”嵇盛警惕道。
“我师尊是什么人,曜阳宗尊君,天阙上神,清正自持。身为他的徒弟,我往青楼钻合适吗?”
“……你不合适,我就合适了吗?”
“怕什么?你哥又不在。”
嵇盛竟然觉得有些道理,半晌,才发觉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
“不是,戚无深,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银票?这事儿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
“咔哒”一声,折扇甩开。
“占星卜卦之术听过吗?”戚无深摇着扇悠然说道,一副自信模样。
又道:“当然是算出来的。”
嵇盛回想起昨日,吃完鸡蛋汤面后,少年抱着双臂,立于梅树下,抬头仰望星空的场景。
当时他还凑上去,打趣地问,戚无深是不是想念九重天的生活了。
可对方却根本没搭茬,只是,入定般站在那里,任由月光散漫霁蓝短褐。
“你听没听过一种说法?”良久,戚无深才缓缓开口。
“什么?”
“日月星辰,皆为逝者所化,仰望星空时,可见古往今事。”
“啥?这么高深?说人话。”
少年笑笑并未言语,他轻踱碎步,转换方向,如许月光透过繁阴,落下斑驳树影,勾勒出少年棱角分明的曲线。
庭院一侧,宗悟负手玉立,同样凝视夜空,静默无语。
嵇盛挠挠头,当纳闷没什么正型的好友,怎会竟会如此深沉,还说出那般话语。
现在看来,莫非是当时他在推算?
话虽如此,却还是半信半疑。
“……占星卜卦之术能算得这么具体?”
嵇家祖传的六壬罗盘主打推算,那套法子就算是他也没完全精通,而占星卜算之术没有凭借之物,只会更复杂难学,他实在不信好友还会这门手艺。
他当即提出疑惑,戚无深却淡然吐出几个字。
“每次不都是这样吗?”他说。
“啊?”
“以前上课的时候。”
“……”
嵇盛想起过去经历,每次逃课摸鱼、上课睡觉的都是两人一起,可到了最后考核,戚无深总是能捞个还算不错的成绩,他却每次都在过线的边缘死命徘徊。
说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难道真的有人是天赋流?”嵇盛再次怀疑。
戚无深却轻耸肩膀:“我从来不觉得天赋是好事。”
这话说得欠揍,但他也并未解释,只是从表情可以看出,并非炫耀。
试试倒也无害,嵇盛最终还是决定再信这人一次,大不了就是什么都没挖出来,再想别的办法挣钱。
“去吧,加油,我看好你。”戚无深立在树荫下,朝嵇盛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少年身影茕茕孑立,脚下青石路砖,身后水声潺潺,与街对面热闹非凡、笙歌鼎沸的烟花之地,形成强烈反差,竟给人看出几分寂寥之感。
嵇盛摸摸脑袋,只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戚无深那般人从来都是热烈且闲不着的。
寂寞这个词,怎么看都与他无关。
“那我去了。”
说完,他便汇入人群之中。
-
小竹被打发去集市探路,戚无深坐在青石板上,向下荡着脚,往来行船络绎不绝,欢声萦绕耳边,却统统与他无关。
——明明是生气满满的场景,却宛若无人。
他将手中把玩已久的落叶丢入水中,芥舟轻扬,泛起一层涟漪。
脑海中闪过,苍梧轩中一滩寒池泉眼,还有浩瀚星海下,师尊安坐池边,合着泠泠泉音,玉指轻弹之景。
明明脑海中是清冷孤寂,面前是热闹非凡,可直觉却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那感觉就像……
有师尊的地方便是有人,有师尊的地方便是热闹。
戚无深轻揉眉心,将纷乱思绪隔离出脑海之外。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骚乱与急呼。
“小道长~别走啊,人家还没玩儿够呢~”
“就是就是,像小道长这么不禁人事的,在咱们这儿,可是稀客呢,姐姐们喜欢的紧着呢。”
戚无深循声望去,只见白衣道人从街对面蹿来,一身道袍被拽得松散,束发也被扯得凌乱。而青楼二层,几个花枝摇曳浓妆艳抹的女人笑得谄媚。
下一秒,落荒而逃的嵇盛直接扑到他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太可怕,幸亏你没去,呜呜呜……”
戚无深被他身上的脂粉味,呛得鼻子发痒,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嵇盛脸上和道袍上,印着几个艳红的唇印,看起来好友这一遭……
颇为坎坷。
“……要不要帮你……报仇?”
戚无深有些迟疑道,虽说……恃强凌弱不是他的爱好,但为了好友违背一次原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听见“报仇”二字,嵇盛表情更惨兮兮了。
他瑟瑟地望了一眼身后,姑娘们还在热切地招手,却并未追来。
嵇盛只觉这闸刀砍人实在太疼。
他扯扯自己的衣服,抽了两下鼻子,委屈道:“咱们还是赶紧走吧,我算是怕了。”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沾满尘土、生着锈渍的破烂铁盒。
又道:“还是快看看,这盒子里的银票能换多少肉粥,也算没有白牺牲了。”
他作势就要打开。
下一秒,戚无深却按住他开盒的手。
“人多眼杂,找个僻静地方。”少年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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