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看起来已经完全走出了阴影,因为他忘光了前尘,一直笑嘻嘻的,一点变化便能引起他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只情愿躲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他们都是来送铃铛的,早前铃铛便已透露过时机已到,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了。
周姑姑搂着二少爷,轻轻拍了他背,二少爷就停了笑,认真地说:“姐姐,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喜乐。”说完又开始乐起来。
铃铛郑重弯腰拜了一下:“谢谢,你们也是,顺顺利利,平安喜乐。”谢二少爷,也谢周姑姑。
没有人天生欠她,何况他们都曾冒了风险真心要帮她助她,此刻亦在祝福她。
周姑姑二人退开了几步,陈财看看七宝和灵笛,点了点头,也不知心中如何想象,但大概是放心了。
“铃铛丫头,陈叔与你有缘一场,多得你信任,却帮不上什么忙,未免后患,连城门送别都不敢冒险,唯有在此赠你一架代步车辆,听你话音事情已解,自由已定,那陈叔便预祝你修道有成,活得自在。”
铃铛亦是深深一拜,离别在即,眼泪不吉,于是她起身后,表情突然超常发挥,绽开了一道如春风拂来夏花开放的笑容,眼角嘴角自然扬起来,牙齿整整齐齐露出来,真真好看极了。
星夜当空,铃铛突发奇想,拿了草席铺到了仓库门口,招呼大家一起来。
弟弟抢先躺下靠着姐姐,一张白净不少的脸蛋,不看星空只看姐姐,七宝点了驱蚊药块熏了四周,慢悠悠地也躺下了,同时翘起一条二郎腿,晃呀晃的。
铃铛真心发问:“师父,没有驱蚊符吗?”
七宝心说她倒是很会画,但也不能凭空硬画不是,也很是可惜呢。
“不能,再说如何能将事事都托寄于外物之上呢?等这两天你手好全了,净符都不可再用,艰苦奋斗才是我等修炼之人该行之事。”
铃铛乖乖“哦”了一声,可是师父和布匹店的老板娘,纠结于内衣的花样许久,硬是要给绣花呢?对了,内衣不是外物哦,师父说的肯定是对的呀。
草席上不再有声音,三个人,终于都将目光投向了满空繁星,这一刻,什么都没有想。
寂静中,突然有幽幽歌声在不远处响起,歌声哀怨凄婉,穿透了上方的夜空,传到了耳朵边。
铃铛和七宝同时弹坐起身,看到不远的废墟中,忽有幽幽一朵灯火亮着。
七宝制止了铃铛姐弟二人同去,她拿起包袱一背,就朝那亮光处奔去。
铃铛搂着弟弟,自言自语着等她师父回来,没事的,师父很厉害的!
没用上多久,就见幽火一灭,随后七宝从那一处向仓库这疾步走来,快到跟前了,她又停下:“小铃铛,以防万一还是将灵笛眼睛捂上,你也别怕。”
铃铛依言照做,下一瞬间眼随心动,微微热感中,她看见师父从身后拽出一团虚影,虚影在空中舒展,变成了人形。
人形很是高大,可是他竟缺了整个身体小半边的肢体,只剩一颗头保持了完整!
那张脸上眼眶突出瞪如铜铃,灰黑面上全是长短不一纵横交错的伤疤,还有夹着伤疤的条条皱纹,脸皮有些往下坠,头上只有数得清的几根白发,头皮亦是坑坑洼洼,嘴里就剩几颗牙但开合间可见异常尖锐,缺掉的小半边身体看不见内里脏器,只有一团模糊,并且不断往外溢出阴气。
铃铛搂着弟弟禁不住地身体后仰,第一反应就是逃,她还只见过与人模样无二的鬼,哪里见过这般凶恶恐怖的鬼!
男鬼见了铃铛的反应,竟然委屈般躲在了七宝身后,铃铛这才吐出了一口气,有师父在呢。
男鬼却在七宝身后嘤嘤哭泣起来,声线与女调无二,不见脸只闻哭声的话,还当会是一个凄凄艳鬼。
七宝扶额,男鬼炙热的眼神射在她后背上,一直嘤嘤个不停,真想再砍他半边身子叫他闭嘴。
老男鬼偏偏是开口了:“人家只是长得凶丑了些,为何人人这样待我,我好不容易长好的身体,一见你就没了一半,呜呜呜……我不管,道长你得为我负责。”
七宝抖掉一身鸡皮疙瘩,也不替他遮挡了,坐到铃铛的身边,对那男鬼开口:
“谁叫你半夜不做好鬼,点个灯坐井边哭,一身女装还给我猛地一个转头……行了,说说你怎么回事吧,要敢没句实话,脑袋也可以不要了。”
铃铛搂着弟弟靠着师父,就见这男鬼原地就飘着坐下了,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帕子备在手心,开始细细说来:
男鬼原名张大壮,因为自小长得高壮,本是很受家人宠爱,谁知到了少年时期,他的声线不见变粗,反而日渐纤细女气,加上他个子虽大,为人却很爱干净擅做细活,不粗莽好脾气,本不算缺点的个性加上一副女嗓就变成了他的灾难。
请来的算命婆子铁口直断他本该是女身,惹了上天厌弃才成了极男人的体格子和极女人的细嗓子,个性更为这个说法添了佐证,村里的所有人都认定他不能结婚有后代,包括他的家人。
然后他就被赶出了家门,到这也还不算太绝望,他这样的体格出去外面只要不说话,凭一把子力气也能混口饭吃,一开始,他也确实靠在码头搬货,过了段清净日子。
但很快,镇上有人认出了他,传到码头来,一帮子早觉得他有所不同不和群众的脚夫们,逼着他开口说话,跑去他住的棚里胡乱翻弄,甚至满口污言秽语,像是已经将这样一个大个子当成了女人。
张大壮跑了,跑到府城去,他想这够远了吧?村里镇上的人基本一辈子都不会往这来一趟,就在这丽城,他安定了下来。
可惜府城大又如何,世面见得多又如何,他就是一个异类,便是再做掩藏,也总有被人发现的一天。
他不敢娶妻生子,就算内心多么渴望,他也压抑着自己,做了一个哑巴,行尸走肉般随便活着,可有人偏偏就盯上了这样一心赚钱,话少体壮有气概的男人。
媒婆上门来了,同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差不多条件就能谈成一家,那家大人对张大壮很是满意,家里的女儿日日看码头上富贵商船来往,却大起了心思,就算不嫁个老爷,也总要嫁个管事掌柜的吧?
张大壮这边连连摆手拒绝了媒婆的提亲,那家人却还不甘心放弃,在家里也经常提起他来,言语间暗示女儿可以去看看。
女子要挑张大壮的毛病,便好几次偷偷跟在了张大壮后面,直到有一天,张大壮到了生辰,一时心中惆怅,在天黑之前,找了条无人烟的细河前,唱起了儿时的童谣。
女子惊喜地一转眼珠子,瞬间便有了个恶毒的念头,但她把这念头定义为,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两全其美。
张大壮被绑上了一艘巨大的花船,船上正愁最近没有什么可供猎奇的新花样的时候,有人就卖了这么一个稀罕人过来,女子拿着银票欢天喜地地走了,他却从头到尾不曾见过这恶毒人的脸。
他被毒打,被关黑屋,被冷着饿着,终是学了乖认了命,他被套上露腿的纱裙,留着胡子抹了脂粉,坐在高台上唱曲,然后再把挡住他的纱帘突然掀开。
这成了花船里的特别节目,供大家一惊一乐,因着他的对比,其他坐冷板凳的花娘,生意都好了许多。
最后……新客老客看得差不多,又开始厌倦了,于是他被改放在了午夜时段。
一间大包厢里,验了身份的贵客来来去去,在他身上脸上留下无数刀伤鞭痕,看着他血流不止哭喊求饶,女声凄凄婉婉,客人们就迷醉在这另类快感之中,不能自拔,花船的生意更好了。
最后有一位大人物,给了最多的钱,也给了他解脱,他被砍断四肢,剥了头皮,活活将嗓子喊裂,最后被生拔了舌头,丢进了江河。
下了地府,他慢慢长回了身体舌头,但他保留了丑陋,鬼见了他也要飘开几步,他放下了不甘和怨恨,认为自己接受完了惩罚,所以抱着干净的心态期待着美好的来生。
怎料有一天,阎官巡视地府,一见他便说:“怎不将这恶鬼拿下受刑消孽!”说完便亲自动手飞了过来。
张大壮说:“我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一股力量推着我跑,看起来就像是在躲避追捕,我被越推越远,竟出了黄泉路,一推门,便是这阳世间了。”
张大壮用上了帕子,委屈难过:“我害怕啊,出了门就到了丽城的城门根下,我一见丽城便差些吓散了魂,可我还是咬了牙去找那花船,没了,全没了,据说是同知大人听闻此事,怒不可遏之下,全船没收,人员皆是流放去了。”
“我真是害怕极了,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到处都是活人,我只好在城门附近找了户人家的地窖躲着,一躲便不知多少年过去,周遭的人不知为何统统搬离,我更害怕难过了,好不容易今日哭会发泄下,还被人冲进家里一顿砍啊!呜呜呜……”
铃铛和七宝在他的讲述中,已是情不自禁地流起眼泪来,不知何时露出眼睛来的灵笛见姐姐哭了,也跟着哭起来,边哭边偷偷看张大壮。
原来是张大壮哭到显了形,灵笛竟然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更像是对外界有了些反应。
铃铛看出情况,又难过又有些高兴,三个人干脆搂在一起先哭会。
七宝最后吸了一口气,凶巴巴对张大壮说:“要是让本道发现你骗我眼泪,我就让你噩梦成真,你信不?”
张大壮半边身体蠕动着过来,整个趴在地上哭喊:“求仙长带我走吧,我很能干的,上天入地皆无门,求仙长慈悲救我啊。”
七宝看看铃铛,铃铛看看灵笛,灵笛看看张大壮,张大壮看她们,那就……留下吧?
七宝从她的百宝包袱中又掏出一沓符来,拎起一张养魂符,朝张大壮招手:“去里面养着先,我们的事你自己在符里慢慢看,就不与你一一介绍了。”
张大壮欣喜若狂,飞扑进符,消失不见,七宝将符折叠成小块,拿了红绳一绑,挂在了灵笛手腕上。
她命令张大壮:“身体一长好,你就要负责照顾灵笛,若有危险,他有个什么不好,那你也别想留下全乎的魂体!”
虽然可怜同情,但是该用得用,该吓得吓,带着两只小白兔的七宝如是想。
铃铛用指尖轻轻碰那张符:“爷爷,谢谢你,灵笛是我弟弟,我叫铃铛。”
刻意让自己老丑下去的鬼魂张大壮,在一片暖洋洋的虚空中躺着,死后第一次好好摸了摸自己的脸,开始想有没有可能抹平它?
他咧开嘴大声回道:“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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