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去看啊!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着!”苏漠听罢呵斥道。
此时的他转过了身,背光而立。
他那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笼罩在我的身上,我瞧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了他声音里的愤怒。
“去好好地看着霍小玉,只帮她当做霍小玉去看待。你觉得你这几天的眼神,对霍小玉来说就公平了吗?你张口闭口都是猫妖,可还记得霍小玉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
面对这样的指责我哑口无言。
“你要是不想这么做,就请放手,这样也比现在公平。”
苏漠冷冷的丢下了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把霍小玉当做霍小玉来看,这是一个一点都不过分的要求。
而且苏漠口中说的是“不想做”而不是“做不到”。
在最开始的时候、在我不知道猫妖的存在、在我只能注视的只有霍小玉的时候,我也是非常同情霍小玉的。
同情?
一瞬有什么滑过了脑海,让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呆住了。
我突然明白苏漠为什么说,我把自己当做好人了。
苦笑一阵过后,我抱着膝盖蜷缩在屋顶上,我用额头磕住了膝盖,有些懊悔,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人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自作自受。
指的就是现在的我。
钟离溪曾经说的“伪善”大概也包含了我这种人吧?
看起来做了很多事,却都是无用功……
我会对霍小玉和猫妖的遭遇感到同情,觉得她们可怜,是因为我站在高她们一等的地方,而这可怜也是通过对比比较出来的,像是霍小玉这样多才的女子和没有踏进红尘之地的女子们的比较、霍小玉和猫妖的遭遇进行比较。
可这样的对比没有任何意义,我用这样的方式去想,也只证明我没有替霍小玉和猫妖想过。
就像苏漠说的那样,只要我把自己想象成猫妖,就能想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不只观察表象,而是去看本质。
故事到此,霍小玉和猫妖都没有再追究曾经过去。
我是一个看客却抓紧了不放,多么愚蠢。
“不骂不会醒。”
“!!!”
突然炸在身侧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我张嘴巴看着明明方才已经离去,此刻却摆出一张冰块脸坐在我右侧的苏漠。
他什么时候又坐回来的?
“我想通了。”我没有询问苏漠为什么又折回来,只扬起笑脸看着他。
“然后呢?”苏漠兴趣缺然。
“我会继续用自己的方式记录这个故事。”我当做没有看到。
“这是打死也不改的意思?”苏漠斜了我一眼。
“不!这是不管苏大仙帮我多少次,我都只会当做没发生过,不会回报的意思。”我侧身弯下腰仰着脑袋看着苏漠,对他做了个鬼脸,“所以你帮我可没好处。”
我明明是故意这样说想气一气苏漠,却不知道为何听着我这样挑衅的话语,他居然咧嘴笑了起来。
看着突然笑起来的苏漠,我险些一个重心不稳就从屋顶上摔了下去,被他及时拉住了胳膊。
他没有把我拉到原来的位置,抓的也不松不紧,好像是在威胁我,“那救命之恩报吗?”
我开始怀疑今天的太阳真的是从西边出来的了,一向寡言少语的苏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以前吃亏被陷害也都不抿嘴不语的他,怎么还真要和我计较了?
“我要离开长安了,马上就走,还要离开很久,说不定再见面就是我们记录都完成的时候了。”苏漠站了起来,他手上一用力,把我拉到了他的身侧站稳。
“这么赶?”我还是有点没回过神。
“不然可能会追不上,”苏漠蹙了下眉,像是在考虑他那边的记录问题,“那么偏远的地方我还得考虑怎么过去。”
“又是哪位大诗人被贬了吗?”
我无心地问了一句,却被苏漠瞪了一眼,只能摆出一张无辜的脸吐了吐舌头。
本来就是嘛,因为仕途不顺被贬他乡之后,作出绝唱流传千古的人也不在少数,藏书阁的凡史里随便翻翻都能找出不少,这事也没少被我们这些执笔官们调侃过……
不过按照苏漠做事态度,要不是放心不下我这里的记录,也不会放着需要记载的人物跑了那么远,自己却还未启程。
他那边的记录说不定也被我打乱了……
“喂,苏漠。”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要是繁琐的记录让你无从下手,本大仙可以考虑帮你那么一点点。”
“你是嫌我的任务太轻?”
“啊?”
“……”
听着这句话我想了好半天才弄明白,这是在说我只会给他帮倒忙的意思。
我刚想握拳揍人,苏漠已经翻下了屋顶,站在院子里看着我,没说一句告别的话,就离开了这栋宅子。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苏漠后来这一次离开是去记录吐蕃入寇灵州的历史。
虽是一场胜仗,去的毕竟是混乱的战场,他的记录不仅繁琐还一直很危险。
他在指责已是凡人的我太过靠近猫妖的同时,却没有提起自己一直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
一次都没有。
◇
当我不再过分执着于猫妖之后,关于霍小玉的记录一下简单起来。
我依旧像曾经那般偶尔跑去隔壁串门,在李益不在的时候和霍小玉去聊着最初相见的那些话题。闲来无事跟着她学琵琶,学筝,合唱一曲好不逍遥,没了那我自己安下的芥蒂。
霍小玉也不死心地教我学舞,可惜这霓裳六腰春莺我是无半点天赋,胡旋在我这也变成“胡来”,往往霍小玉瞧着我笑得没了气力才喊停。
这最终的结果便是,我的技艺半点没涨,霍小玉的舞却比当年有看头多了,多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我的看法是:在暖春阁的时候,霍小玉的舞是给台下众人看的,而现在是只为李益一人舞的。
霍小玉从没有向李益求过什么,就算李益经常有一段时间不能到这里来,她也没有多问过一句,对于她母亲何时成亲的询问也从不回答。
我问过她是怎么去想和李益的关系、今后的事情,她给我的回答非常简单:
“没有去想过。”
我想霍小玉不是没有去想,而是不敢想吧。
我想着李益那日对自己的承诺,建议道:“其实,说不定可以去相信李公子的。”
“我一直相信他。”看着霍小玉那样幸福的笑容,我心里的一口气彻底的松了下来。
他们的幸福很平常,却又平常的珍贵。
在家的时候李益几乎整天都陪着霍小玉,两人经常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大藤椅上晒着太阳说着悄悄话,好不惬意的模样。
我站在高高的屋顶上,虽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却能一直看着他们。
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般配,抛开世俗之见,没有门第之分,岁月静好。
我似乎能预见他们未来的模样——恩爱百年。
“还剩多久呢?”钟离溪的声音突然从我的身后传来。
我看了一眼钟离溪,又把目光放回到了霍小玉和李益的身上,轻声说道:“能多一刻,便是一刻。”
毕竟此时的霍小玉在李益的心里占据极重的分量,只是不知道,这份重量他能揣在怀中多久。
世人的寿命数来数去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人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里又有太多太多想要做的事情。
人是平凡的,不可能在这点时间里完成所有的事情,所以他们告诉自己要有“取舍”,不让自己背负过重的包袱前行。
只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正确地区分开这要“取”和要“舍”的东西,往往是在最后一刻才发现自己弄错了,在懊悔和怨恨中度过余生。
◇
说起钟离溪不得不在提上几点。
自从那一日开始他便经常不在府邸里,之前我以为他是为了避开苏漠不见,现在看起来并不是这样。
他经常一出门就是三五天不回,我问他的时候他只说是去找找这凡世间有趣好看的地方,每次让他带些慰问品回来,却只得到这长安城内就能买到的吃食。
虽然有些不满好歹也是吃的,我每每都是生个半盏茶的闷气。
我还是会一边听着他说哪里哪里的风景很美哪里哪里的灯会很有意思,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桌上的吃食吃得一干二净。
我们很默契的没有在提及过把自己封起的猫妖,对于这次的记录的内容也很少聊到。
并不是我们觉得那些不重要,只是暂时选择遗忘了。
我记得师父曾经和我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说曾经有一只小白兔,它年幼的时候一直过得很幸运,一直很逍遥很快乐。
可是有一天,他看见了一只和它一起玩耍的野鸡不幸跌落进了猎人设下陷阱,被人捉住了,它觉得这个世界不太平了,它不想再见到朋友们抓走,便回到自己的兔子窝睡觉了。
这个故事很短,最初我没瞧出什么含义,便没记在心上。
现在想起来,霍小玉和猫妖都成了这个跑回窝里睡觉的兔子。
她们蒙上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躲在梦中不愿出来。
所以,猫妖封印了自己,想用自己的性命换回李益可以和霍小玉美满共度的一生。
所以,霍小玉不求承诺,陷入了一段明知不能深陷的爱恋之中,无法自拔。
其实,猫妖怎么会不知就算倾尽所有,霍小玉也不能陪伴李益一生;霍小玉又怎会不晓自己和李益之间身份差太多,很难长久美满?
这是她们自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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