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内心深处最执念于想见的,就是阜熙公主跳城楼的一幕。”尹兆对穆周山说,“可你一次次地下红尘秘境,只为了将自己永远困在那痛苦之中吗?”
穆周山起身从尹兆身旁走过,自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了外衣披在肩上,走到了窗边。
他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雪景,语气极其的云淡风轻,好像谈及的并不是自己的事情:“是啊。”
曾几何时,穆周山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问过尹兆,轮回对众生而言如果是天道常事,为何别人转世什么都不记得,偏偏他要带着回忆重活一遭。
可重活一次若能弥补曾经全部的遗憾也就罢了,然而事与愿违,他两世想救的人都没能救回来。
入万云阁几年后穆周山终于明白,当年尹兆将他带离穆家时说得那一句远离父母才是保护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古以来战乱平息后解甲归田的将军能有多少呢?乱世时是帝王依仗的枭雄,盛世的时候就是哽在帝王心头让他们夜夜难眠的一根刺。那些嘉奖给那将军的官位与财宝,战事一平息就成了他们的一道索命符。
有根基的世家或许还有依仗,这些民间出身,靠着一次次战役的胜利、用满身伤病争来兵权的人,胜利归来之后便成了最好下手的那一批敬候的鸡。
穆周山前世的父母在他记忆中印象非常模糊,他好像根本就没见过他们几次,对家书中看到的属于父母的字迹都记得比面容清晰。
在他前世十六岁那一年,父母永远地留在了他们用热爱守卫了一生的土地上。
如何能减轻帝王的猜忌呢?如果他忌惮的将军并无后人,那是否能看在他们劳苦一生却会在未来老无所依的份上,给他们一个安康的后半生呢。
穆将军的那一句“若是敢去就逐出家门”的狠话其实是正合穆周山意的。
随着他的记忆越来越多,那幼小的躯体里住进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本身对于亲情已经没那么多的眷恋和渴望。
离开穆家的这十几年来,他甚至很少想起来这一世最初几年与亲人和家仆之间的回忆。
若是断绝关系能守护你们一世平安,就也算我报答一份生养之恩了。穆周山这样想。
可是一切却好像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命运的捉弄——就在穆周山刚满十六岁没多久、他前世父母辞世的同一日,穆周山这一世的父母因被常风诬陷私藏灵器,帝王心底本来就埋藏着的一丝丝不安火苗就这样被轻易点燃,下令满门抄斩。
与穆家断绝关系原本是穆周山以为唯一能为将军父母做的,谁知这最终却成了他的护身符。
穆周山当时以为,是因为前世他身上的劫难还未尽,所以今生他无论如何也绕不过,避不了那些悲痛与分离。
尹兆却告诉他:“我原先认为尽早将你带离他们身边,或许能有个不同的结局,看来这并不能改变命运的轨迹,我们都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将一些穆周山还没有回忆起来的、他前世的结局先告诉给了穆周山听。穆周山这才知道,原来他前世父母的死也与灵器有关,不仅如此,前世他自己的死亡,也与灵器脱不了干系。
归根结底,灵器的滥用和凡人的贪婪是因,其余酿成的一切惨剧都是果。
如果一切真的不能改变,那他的记忆算什么呢?
上苍既然给了他知晓过去的机会,一定是有理由的。
从那以后,穆周山几乎是日夜修炼,不断地去挑战各种高于他自身修为限制的秘境,在险境里求境界的突破。
为了不让门派里其他弟子发现他的异常,穆周山总是在三更半夜悄悄潜入后山秘境中去,又在清晨拖着一身的伤去不死橓那里疗养,只为确保能赶在辰时以无人察觉异样的面貌去上晨课。
他人生中前十六年被塞满的混乱和茫然,从此被恨意覆盖。
如此勤于修炼穆周山只为了完成一件事,就是将门派内一切接到的有关凡间灵器出没后需要外出的派遣任务揽在自己身上。
门内弟子和师尊都以为穆周山是前去收复灵器,但是尹兆和司轩却知道,他并不为灵器而去,只为能用自己的方式惩罚那些对灵器心生贪婪的凡人。
最初尹兆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亲自下山拦住了穆周山。
可是那日穆周山满面血污,英俊的脸上笑得可怖,宛若从狱火之中爬出的魍魉。他斜着眼干脆利落地抹了那贪官的脖子,对尹兆说:“我饶了他,谁去饶了那些无辜枉死之人。”
他甩了甩剑上的血珠,就把那一地的狼藉留给尹兆处理:“师祖就莫说此举不够磊落,不符合万云之风了。您将一切告知于我,怎么可能不料到这一天呢?”穆周山那时处理起消除人记忆的事还没那么熟练,一边重复地施着法术以确保不出差错,一边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做您的刀也是我自愿的,至于怎么做,您就全当没看见吧,回去之后我自会领罚。”
尹兆本想反驳,可是那话到了嘴边却也说不出口。
良久,他只长长地叹了口气,对脑海中的不死橓说:“是我亏欠了他们,阿轩与周山从头到尾不曾做过任何错事。”
但是不曾做过任何错事的又何止是他们。
十四岁的那一年穆周山曾经也按规矩走过一回红尘一境,那时他还并不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的执念到底是什么,红尘一境里闪过了许许多多他曾经梦到过的片段,好像它也弄不明白应该呈现什么样的幻境给他。
十六岁得知父母死讯后穆周山又一次进入到红尘一境里,他想在这里无数次地去经历那些在他看来算不得美好的回忆,只为了加深心中的仇恨,好牢牢记住这一世他要为了什么而努力。
可这一回他的红尘一境变了。
变成了在一个空荡荡的书房里,他前世收到双亲战死沙场的信的场景。
他一遍遍地重复拆开信封的动作,一遍遍地经历从喜悦到巨大悲痛的情感洗礼。
而在穆周山杀了越来越多妄求灵器、坑害无辜百姓之人后,有一天他再进入红尘一境的时候,他从那个小小的书房走了出来。
穆周山知道,失去父母仍然是他的执念之一,他并非不再悲痛,只是对这样的离别已经彻底麻木。
从这日起,幻境就变成了他骑在高高的马上,远远地望着一个城楼,看着那个红衣少女一次又一次地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当时穆周山仍未知前世故事的全貌,只是震惊于原来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也并未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而是在还未绽放的年龄就选择了这样一个决绝的方式与世长辞。
直到他长到与前世之死相同年龄的那一天,他才终于回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也知道了他看着那红衣少女跳城楼的一幕并非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是他的想象。
穆周山的前世啊,皇城脚下风采无双的穆小世子,一世只此两个执念,便是他未曾奔赴的两场死亡。
死亡不是执念,他没能拯救任何一人才是。
——而他们的死亡全都与灵器降临人间脱不开关系。
只是在穆周山还没想好除了他现在做的这一切,究竟如何才能让如今的凡世不再重蹈他前世覆辙的时候,他便意料之外地看到红尘一境里的景象变了。
那个十二三岁的红衣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月白色衣服的女子。
她与这幻境太过和谐,以至于穆周山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好像阜熙当日跳城楼以换苍生性命的时候,就应该穿的是她最不喜欢的素色衣衫;她也应该就是这样眷恋地看着山河日月许久,然后因为心中无法抹去的那一丝胆怯,背过身闭上眼才敢坠落人间。
所以穆周山飞身而上接住她缓缓坠落的身体时,心中最先冒出来的声音并不是“师妹为什么在这里?”
而是“我终于接住你一回了。”
然后红尘一境彻底崩塌了。
穆周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他窗外留春居里那冬日的凌冽松香,结束了对昏迷前发生之事的回忆。
他继续对尹兆说:“不困在痛苦里,怎么成事呢。”
若非如此,二十岁对于寻常修士而言,同人间的黄口小儿的年龄也是差不多的存在,他何须逼着自己这样快速成长呢。
尹兆沉默不语。
良久,穆周山才问道:“所以师祖究竟是为什么,特意让师妹闯入我的幻境之中呢?”
尹兆缓缓摇了摇头:“红尘一境阵法有损,我并不知那日你就在幻境之中。”
“哦,是这样啊。”穆周山这语调拉得有些轻浮,一听便知他完全没信尹兆的说辞,却还是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那也只好算师妹遇到我倒霉了。这么说起来,池鱼这个名字,或许是不大吉利。”
说完他合上窗,朝门口走去。
尹兆在身后叫住穆周山,问他:“那你以后还下红尘一境吗?”
穆周山没有回头,只停住了脚步,闻言回他:“怎敢辜负师祖的好意,没必要再下了。”
“这么晚了,你方才醒来,又要去何处?”
“领罚呀。”穆周山语气轻松,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遥遥对着尹兆拜了一拜,“对了,还未谢过师祖耗费法力为我疗伤,下回我定小心行事,不再让师祖操心。”
他这话说得十分顺畅,只因早不知已经讲了多少遍,哪回不是说的时候情真意切,但他下次还敢。
于是尹兆无奈地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穆周山走出了留春居,只在院中雪地上留下一串深色的脚印。
(https://www.eexsww.cc/81370/30585571/)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