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寒。
陆府上引路的嬷嬷正将二位宋家姑娘送出了大门,便就要往回折返了。
三姑娘和五姑娘与嬷嬷说了别,又跟着自家的方嬷嬷,继续往宋府上去。
虽两家就在对面,可从陆府大门行过去,还有小段的距离。
五姑娘宋茵也是十四的年岁,过了冬日,便就要及笄。见一旁姐姐面上忧心,便就笑着劝人。
“三姐姐还担心什么,姑母都已替你打点铺路了。不似我,嫡母一心只有二姐姐和四姐姐的婚事,也不知会不会想起我来。”
宋萱这才回神些许,看了看一旁心思简单的妹妹,“也不知道表哥今晚,会不会和那位提起。你知道的,她如今虽是没了背靠,可毕竟还是皇家的人。表哥总碍着什么,都拖了小半年了。”
“早前还是因皇城里出了事儿,公主又一直病着。表哥不说,也是人之常情。”宋茵直道出来原因,又看着宋萱的愁容,不免觉着有些不妥,“三姐姐也太心急了。”
听妹妹帮着别人说话。宋萱只拧着手中的帕子,望着妹妹很是郑重。她们同为庶女,都不被父亲重视,以往都该是同一条船上的。
“你是知道的。我们都是没有法子的。若不是这样,嫡母便就随便与我们寻个人,打发嫁了。”
“我许还是没有法子的。可三姐姐你不是啊。”宋茵再是心思简单,却也见识过三姐姐的手段了。“你激着二姐姐将你推落水,惹得姑母和表哥都心疼得不行了。”
“……你快小声些。”宋萱拧了一把妹妹的袖口,又瞅了瞅前头引路的方嬷嬷。“这话,可不许再说了。”
“萱儿她,自是不及你的。”
话既已被玉昀说破了,陆北乔也没了退路。“若她真是过来了,母亲自会教导她谨言慎行,只是为妾室,你是公主,且还是陆府的嫡媳。府中上下,依旧尊你敬你。”
“你该要知道的,我问的不是这个。”她目光渐渐落下,若她问的是尊敬和位分,那她堂堂皇女,嫁来无公无爵的陆府上,又是何必?
“……”陆北乔也在原地恍惚半晌,方去牵了牵她的衣袖。“走吧,送你回去。”
女子侧颜的轮廓,如一尊精美的瓷器,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那双眼中的落寞,却早已不似初见的时候。
他十四岁时初见公主,那人便被孝武皇帝牵在身旁。那时的公主方才十岁,少女的身姿将将有了模样,一双明眸叫人过目不忘。正是年少矜傲的时候,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关切在眼里。
见他随父亲骑马,她也不堪示弱。
孝武皇帝亲自抱着人上了马。少女拉着马缰,走来他身侧。白净的面庞,一对笑靥迎着艳阳,眼里的光彩,如同晨雾中的光晕,煦暖可人。
“我的琦玉好看么?”
琦玉是马的名字,那马通身银色,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缎面的光泽。孝武皇帝宠爱孙女儿名声在外,她的东西,素来都是最好的,又怎会不好看?
从宴上回陆府的马车上,父亲便问起他。
“北乔弱冠之后,若要娶妻,玉昀郡主可好?”
他且只见过人家一回,念及那个身影,如晨初的阳光。可惜,那只是父亲手上的一枚棋。
彼时朝中两党相争,父亲既攀不上外戚舒家的门楣,也未得太子看重。只好将希望放在了还在皇子鉴中读书的皇太孙身上。而公主那时,正是皇太孙嫡妹。
自那时起他便知道,娶了人家,只是为了陆家权宜。不论喜不喜欢,都得以礼相待。
回来玉檀阁的路上,玉昀一路无话。只等行来门前的时候,她方侧眸与他说。
“既是二爷和母亲都想到一处去了,那便早些打点吧。三姑娘也及笄了,再迟一些,许就要被别家定下了。”
陆北乔面上怔了一怔,却是不想,如此轻易。“你…”
“我也该休息了,二爷请回吧。”她眸中寡淡,与方停下来说话时,已然判若两人。
他温声劝了劝,“你才将将好了,睡眠可还安稳?陆聪寻了些孤本来,我叫他送来,与你读来听听可好?”
她病着的这些时日,总是睡不好的。陆北乔每晚回来,虽不留宿,却也会拿些孤本画册来,与她一同看看。画册她还能自己翻一翻,夜里灯弱孤本字小难读,便都是他讲来与她听。夜夜等她用了最后的药食,才好回去他的西苑。
玉昀病着,自然不方便留人。本打算病好了,再与他敲打敲打,不定那颗闷石头也会开开窍的。
可如今她病好了,人家心里却只有三姑娘的事儿。那她便也作罢算了。
“最近都是安睡的,便不劳烦二爷了。若二爷有心,孤本送去藏书阁便是了,待清闲下来,我自会去看的。”
陆北乔见人已转身往里去,他心中一时有些空落。
先帝驾崩的时候,他曾陪着人回宫丧孝,见她守着灵堂外不眠不休,又因着病体小咳不断,一贯清醒如他,也会忽提起想捂一捂她肩头的冲动。只叫她心中暖一暖。或是能让她止了眼泪也好。
眼前那道背影清瘦,烛火下,纤细脖颈的泛着淡淡的韫色,青丝如缎子般绾在脑后。便也叫人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怜惜还是…
他未再放纵自己往下想,只唤来陆聪挑灯往西苑回。却听那小厮一旁打趣起来。
“二爷该高兴的不是?”
“什么?”他恍神回来,便见陆聪一双圆眼骨碌转着。
“公主答应了三姑娘的事儿,二爷该高兴才对呐。”
他抿了抿唇角,倒吸了一口冬夜的凉气,“回了西苑,温盏酒来。”
玉檀阁里地龙烧得旺,一缕檀香淡淡燃着,殿内一时暖如深春。
玉昀甫一进来,轻音便已替她揭去了肩头的小氅。阿翡还有些愤愤,只扶着主儿往楼上寝殿去。
“三姑娘可怜,在宋府上受人欺凌。我怎么看,都不似。方都坐了那么久,也不见她得咳嗽,怎那腊八粥一端上来,便就犯起病来?”
“平日里以为二爷心里已开始念着主儿了,如今三姑娘一来,便都以人家为先了。还有,主儿怎就那么轻易的答应了?”
轻音拧了一把阿翡的袖子,“你且好生与主儿说话。”
玉昀已入了寝殿,便寻着贵妃榻上斜斜靠了落来。许是久病初愈的缘故,她已有些累了。
“人家都已经问上门来,便是铺好路了。我再与人为难,只会徒遭人怨愤,又是何必。”
轻音忙道:“也是。”见阿翡还要说什么,又忙将人支开预备沐浴的热水去。“主儿病将好,便不必管那些烦心的,顾着养身才好。”
阿翡的声响已去了屏风后头的净室,“谁要管他?我也不管了。”
玉昀听着,却望着轻音刚撂下的小氅发了一会儿呆。
她自幼便是喜欢暖色的,是什么时候开始,都换成了陆北乔喜欢的颜色,竟是自己也未曾察觉。
年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便总想将所有心意都掏出来。
哪里知道,人家根本看不见呢?
她换作这些衣衫,他也未曾觉着欢喜。七年了,她有些腻味儿了。
“我还有几个衣箱都放在哪儿了?”她问轻音。
轻音泡好的参茶,将将送来她手上。“都在楼上放着。主儿是想叫人搬下来?”
玉檀阁是三层的小阁,一层会客,二层作的寝殿,三层便放些家什。玉檀宫是先帝与她的嫁妆,不过占着陆府半亩小地。
“都搬下来吧。”她饮了口参汤,又起身往妆台前去。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扶了扶头上两支玉簪。白玉雕梅花,已是最普通的款样。
公爹不喜奢靡,这两年,她连头面首饰都轻简了许多。镜子里的脸,清瘦得很,却也越发显得精致。长眉不稍修饰,如淡墨远山,眼尾悄悄吊起,却丝毫不显媚态。
想来三姑娘就来入府了,她却忽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这几月在病中,她每日清醒也不过二三个时辰。精神不济,便也没有心力顾及别的。是以如今病好了,便愈发知道,人么,照顾好自己,已是足够难事了。
若总盼着别人度日,心也会累些。
待沐浴梳洗完,几个衣箱也被嬷嬷们搬了下来。她让阿翡一一翻开,便选了一身海棠红色的外襟,配嫣红的银丝绣牡丹襦裙,看着便也欢喜。“留着吧,明儿我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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