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数日的风雪终于停了,山顶一片银装素裹,雪后的日晕挂在结满冰凌的枝头,莫名让人眼眶酸涩,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卫赋兰将木板推到三清观门前,抬眼望去时,瞬间浑身僵硬。
那破旧的门上,交叉打着两个官府封条,封条沾了山间寒露,湿答答地贴在门上。
卫赋兰眼前一黑,腿上失力,“啪”一声摔倒在地。
他仰面看着头顶的日晕,脑中天旋地转。
须臾,他又从地上爬起来,将墨雨推离几尺,一头撞上木门。
左边半扇木门前几日已经坏了,被尚善修过一次,也只能当个摆设,卫赋兰用力一撞,便轰然倾倒。
卫赋兰钻进去找了一圈,前后院子里都没有尚善的身影。
除了后院的鸡,其余死物都在,卫赋兰还在尚善屋子里找到了笔墨纸砚。
笔便是那日他叼在嘴里那支,笔尖已经有些开叉。
卫赋兰垂下双眸,心里有些愧疚。
都怪他那日太心急,把笔用坏了。
这笔是他送给大师兄的,送笔那日他笑说“大师兄啊,你还是多写字,少说话罢!”
卫赋兰又看向旁边砚台和宣纸,这两样虽不如那支笔值钱,看上去倒像完全没用过的。
整个三清观就只多了这两样。
卫赋兰想起分别那日尚善和他约定,等下一次练好了字,会再写给他看。
难道他走后,大师兄就去山下购置了来?
卫赋兰心里涌出一股暖意,这暖意驱散了方才看到门口封条时的那阵寒凉。
三清观是先皇下旨修建的,最早的时候是皇家道场,后来先皇将它赐给了一个神秘道长,道长行踪飘忽不定,道观无人打理,便日渐衰落了。
直到十年前这位道长领了大师兄回来,三清观才重新开门,但已经无人来参拜了。
当年卫赋兰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度怀疑那道长收徒,根本就是为了找免费的苦力打理宫观。
后来大师兄习得其精髓,自作主张也收了几个师弟来使唤。
卫赋兰就是最后一个被忽悠的。
三清观因其前身,虽落魄至此,却少有宵小来犯。
以往他在时,也从未听说与官府有什么牵连。
离开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吗?
还是他死的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
卫赋兰想至此处,蓦地浑身一个激灵。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死了吗?
可是自来到京城,街头巷尾无一人谈及此事。
侯府门前没有挂白,更无讣告。
那日见云招和卫映兰,脸色如常,衣物也没甚特殊。
如果不是他的人缘差到人神共愤的地步,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他没死!
可是他魂儿都飘在外面了,难道身体还会活着吗?
对了……他的身体在哪呢?
卫赋兰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脑中如狂风过境,留下团团乱麻。
良久,他深吸口气,压下种种疑惑,跑到三清观门口,去推载着墨雨的木板。
无论如何,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再说。
他把墨雨推进后院的小厨房,折了些枯枝,燃起火,又叼来自己屋里的被褥,盖在墨雨身上,为其驱寒。
井里的水所剩无几,他便去外头的树干上,咬下冰凌,去山道上用爪子把雪扫进碗里。
再拿这样得来的水,去灶台上烧开,最后叼着碗,灌到墨雨嘴里。
在三清观修行三年,他还是第一次进厨房。
不——
他这辈子,也就这一次进过厨房。
卫赋兰站在墨雨身边,用爪子按上他的额头,心中暗道:
短短几日可创下多少个第一次啊,你小子得快点醒过来啊。
可墨雨仍旧高烧不退。
卫赋兰没有治病救人的经验,更不知如何对待这种病得浑身发烫的人。
适才去叼被褥时,他发现房里有些碎冰,和树上结的那种不一样。
要不给他敷上,降降温?
卫赋兰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原先只当墨雨受了寒,便想着为他保暖,可如今墨雨身上滚烫,他又不知应不应当给他盖褥子了。
卫赋兰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先静观其变。
他怕墨雨没被病死,反先被他折腾死。
放着墨雨在灶台边取暖,卫赋兰再次来到尚善屋里。
研磨、铺纸、叼笔练字。
试着写了一句“人入犬,吾乃卫二。”
依然歪歪扭扭,不堪入目。
他扯下纸,又重写了一句。
如此反反复复,废寝忘食,一直写到纸上的墨宝终于有了正常人写的样子。
这已经又过去了一日。
其间除了照顾墨雨,卫赋兰都在屋里练字。
或许得益于前几日的大雪,山道并不好走,三清观也无人来访。
可是墨雨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道上的雪开始融化,官府的人随时会来。
到时候又不知会落入何种境地。
晌午,卫赋兰到小厨房熄了火,看了眼躺在木板上的墨雨,关上屋门,小心翼翼地叼起一张带墨的纸,跑下山。
纸上是最后的生机。
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老人家最后的血脉,他一定要保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卫赋兰在天苍山上火急火燎,准备下山。
而这个时候的荣国府,却是安逸自在,一派静好。
林黛玉饭后困倦,原只想在屋里躺躺,却不小心睡了过去。
鹦哥守在一旁,数着时间,只让她略休息,便要叫醒林黛玉,拉她出去走走,消食。
适时,“吱嘎”声响,木门从外向里打开。
雪雁从外面回来,坐在外间榻上,半晌没有动静。
鹦哥放下针线,走过去小声问道:“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雪雁板着脸,看了眼熟睡的林黛玉,把鹦哥拉到外边,掩上门,才气呼呼道:
“我说怎么前日里听太太跟老太太说话,拐弯抹角地要把姑娘和宝玉挪出来呢,原来她知道那日宝玉受伤的事了!”
鹦哥一愣,“这你又听谁说的?”
“用得着听谁说?老太太、太太底下的人都知道了,只我们不知道,今儿我去小厨房给姑娘要碗粥的功夫,那些人说闲话都说到我跟前了!”
鹦哥嘴角微动,想笑又怕雪雁更不高兴,生生忍了下去。
或许也不是人家非要把闲话说给她听,只是雪雁初来乍到,又不常去小厨房,恐怕是被人当作普通丫头,瞎拉在一起了。
二人正说着,见鸳鸯和张嬷嬷从廊上一齐走来。
鹦哥纳罕道:“这张嬷嬷一连请了好几日的安,回回都被拒在门外,到底什么事非见老太太不可?”
雪雁瞥去一眼,撇撇嘴转身回屋,鹦哥叹口气,迎了上去。
鸳鸯道:“外头的事,您也该去找管家、管家媳妇,再不行,也该去求链二奶奶。张嬷嬷,您也是荣国府的老人了,怎的还糊涂起来?”
“我也不想搅到老太太这里,可是,可是我家那个混球前些日子吃醉了酒,糊里糊涂惹恼了赖大管家,我又见不着二奶奶”
张嬷嬷愁眉苦脸,继续道:“咱们娘俩本就无依无靠,去了一趟扬州,没捞着什么好,还与府里的人都生分了。如今我儿出事,没人帮衬,我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张嬷嬷说话需得仔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扬州接姑娘,反受连累了。”鹦哥不悦道。
张嬷嬷不以为然,正要接话,却听“吱嘎”一声,身后门扉轻启。
三人回头望去,只见林黛玉站在门边,苍白的脸上透出薄红,胸口微微起伏,眼神极冷地看着这边。
雪雁在林黛玉身后,不停地朝鹦哥使眼色,鹦哥会意,推了推张嬷嬷,“张嬷嬷,你先回去罢,别扰了老太太。”
“鹦哥,你催什么?她话儿还有的说呢。”张嬷嬷还未动作,林黛玉先一步跨出房门,捧着小手炉,边走边道。
张嬷嬷看着林黛玉步步走来,是有些心虚的,其实她护送林黛玉平安到荣国府时,得了不少赏赐,但这些赏赐很快就被他儿子与府里的人赌博输了个精光。
当然赏赐并不是张嬷嬷最看重的,她最看重的确实没捞到——
儿子的前途。
当年贾敏嫁到姑苏,张嬷嬷为了夫家选择留在荣国府,丈夫死后,儿子就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只可惜孙乙是个不成材的,张嬷嬷在贾敏走后,一度深受贾母器重,为儿子挣了不少肥差,然而孙乙是一样都没办好,最后还是凭着张嬷嬷的老脸,混了个门子当。
一混就是二十年。
原想着趁下江南接林黛玉的机会,让儿子立立功,换个好差事,再续娶一房妻子,谁知道老太太久不管家,做不得外头的主了。
而张嬷嬷也是早便解事出去了的,对如今荣国府的管事基本不熟,这才又求到老太太头上。
老太太连着几日推脱不见,张嬷嬷原本心思稍歇,哪知孙乙却又在外头犯事,被关进了衙门。
为了儿子,少不得要接着卖卖老脸了。
张嬷嬷:“没有什么话了,只求姑娘,就算不看在我南下扬州的份上,也看在过逝人的面儿上,给我这老太婆一分体面罢。”
“你需要我给体面?”林黛玉扫了一圈周围有意无意围过来的小丫头,冷笑道。
张嬷嬷低下头,“我知道,姑娘自是看不上我这样的下人,当年我没能陪你母亲到最后,你疏远我,也是情有可原的。”
雪雁听了这话,眼神一厉,喝道:“张嬷嬷!”
“张嬷嬷怕是也犯困了,还不赶紧回去补个眠?”鹦哥暗道不好,拉着张嬷嬷便要往院外走。
到了此时,如何还能不知这嬷嬷打的什么算盘?林黛玉丧母不到半年,心中郁结多半来自于此,这张嬷嬷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来。
鸳鸯也拽住她另一边,和鹦哥一起架着人便走。
张嬷嬷被搀走,林黛玉并未阻拦,张嬷嬷也乐得全身而退。
然而就在转身之际,却听见林黛玉的声音,不小不大地传了过来:
“嬷嬷既知道,下回便莫要在我眼前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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