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一顿,小手悬在空中还未落下,白毛便轻轻扫过指尖,被人提溜走了。
鹦哥把卫赋兰递给外间洒扫的小丫头,吩咐道:
“暖阁里有热水,带他去洗洗。”
小丫头放下扫帚,接过懵懵然的卫赋兰,初时还怕被咬,见这狗呆头呆脑的,便放心带去了边上的暖阁。
卫赋兰忽然变得呆头呆脑,只因他还没反应过来。
好好的等着被顺毛,怎的又被嫌弃了?
那小丫头绕过紫竹屏风,把他提到水盆边上,忽然一个转身,又抱着他折了回去,侧身停在屏风后面。
卫赋兰抬起眼皮,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
紧接着,他耳朵微动,耳边传来鹦哥的声音。
鹦哥让人把狗带走后,便让林黛玉留在里屋,自己去接待彩云。
王夫人身边的几个大丫头,都是能干的,但脾性却很不一样,譬如彩霞和彩云这两个,只差一个字,却一个实诚,一个精明。
王夫人每每使人来林黛玉这儿,都是唤的彩云,其用意不言而喻。
鹦哥推门而出,看了眼彩云身后的几个嬷嬷,以及她们手上提抱的物件,问道:
“这次又送的什么?”
彩云笑道:“你瞧瞧不就知道了?”
鹦哥依言从几个嬷嬷身边走过,一一朝她们手里头看去,少倾,笑起来:
“我才在屋里数着姑娘过冬的袄子呢,这下好了,一应都有,不必我费心了。”
彩云:“狐狸皮袄、羽纱鹤氅、貂鼠大褂,都是新的,都给林姑娘,若还缺什么,尽管再告诉我。”
鹦哥道了声谢,使唤几个小丫头,把衣物收好,又与彩云寒暄了两句,句句绕不开林黛玉。
好不容易把彩云送到院里,却听屋里骤然传出一声犬啸。
彩云转过身子,“什么声音?”
“是林姑娘早前带进府的那条狗。”
鹦哥无奈叹了口气,虽然王夫人知道是迟早的事,可是姑娘还未言明要留下狗。
有可能的话,鹦哥倒希望在王夫人知道这事前,先一步把狗撵出去。
彩云顺着声音望去,脚下还没动,半掩着的房门便被打开了,一个小丫头抱着狗,缩着脖子,怯怯地站在门边。
鹦哥几步走过去,皱眉道:“不是让你给狗洗浴吗?”
“刚碰到水它就喊起来。”
“是不是被水烫着了?”鹦哥摸了摸狗脑袋。
“我试过,水是温的。”
彩云不解,“一条狗,你还怕它烫了冷了?”
鹦哥被噎了一下,想说“这恐怕不是普通的狗”,又听彩云压低声音道:
“那日二门上,太太为着一条狗发火的事,你难道不知?怎么又弄一条进来?”
鹦哥揉了揉眉心,便把老太太送狗一事原原本本说了。
“原来是这样。”默了片刻,彩云问道:“但是林姑娘收下了?”
这句话若回得不好,两头都是个错。
鹦哥不想让彩云先知道,便是因此。
林黛玉还没下决定,个中利弊还未陈情,这狗收不收,怎么收,都得先好好掂量。
既是老太太送来的狗,太太自然不会像之前那样,随口打发,可是就如让林黛玉搬出老太太屋一样,她会从旁敲打。
或者,让身边人来提醒。
现在,这个人就是彩云。
鹦哥默然垂眸,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答。
彩云跟在王夫人身边多年,早已摸清王夫人的脾气。
先是因狗抓伤宝玉的事气了一顿,又为着宝玉送狗的事气了一顿,来来回回都是狗。
如今不仅是狗,连带着宝玉带些小玩意进来,她都不大乐意,只说玩物丧志,让其身边的丫头小厮都跟着整束。
若是听说那罪魁祸首的狗回来了,恐怕还得再气一次。
都说事不过三,这一次,又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儿。
彩云虽然一心为王夫人做事,却也不想府中不得安生,见鹦哥如此,便知她也在犹豫。
也就是说,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把鹦哥拉到一边,“虽说有老太太在前,谁也不敢说什么,但你服侍老太太这么久,难道不知如何处理这种事?”
鹦哥了然。
其实她又如何揣摩不到老太太的心思?
老太太疼爱林黛玉,又因与卫家的交情,才把狗送来,可老太太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狗曾经惹出过多少麻烦?难道老太太真想留它?
若能扔了这狗,不仅遂了太太的意,还全了老太太的心。
怎么看都不亏。
可是
鹦哥回望一眼洞开的房门,想起方才林黛玉伸出去却未来得及落下的手。
不知道她在里间,可也在考量?
正想着,便见林黛玉从门里跨了出来。
彩云被挡住,还没瞧见林黛玉,见鹦哥忽然怔怔的,接着问:
“可是什么?”
林黛玉的声音如霜雪般清透,传了过来:
“可是,它是我从扬州带来的。”
林黛玉走到彩云面前,轻轻一笑,一字一句道:
“从小就养着。”
“林姑娘,要继续养起来?”彩云面上微僵。
林黛玉低眉轻叹:
“养刁了,若交给别人,只怕是个祸害。”
轻言细语,却态度鲜明,彩云意会,便不再多费口舌,告辞离去。
鹦哥冲林黛玉眨了眨眼睛,挽上彩云的胳膊,“我送你。”
林黛玉轻笑点头。
想起初入荣国府那日,鹦哥与她刚一见面,就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
住进来这些日子,鹦哥就像长姐一般,待她事事周到,荣国府内的人情往来,也因鹦哥在旁,顺利许多。
凛冬过境,但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
林黛玉望着鹦哥和彩云小声嘀咕的背影,心中一暖。
外祖母把鹦哥给她,也是想着这一层吗?
前方人影消失,林黛玉拢了拢毛绒大氅,转身回屋,忽然眸色一凛,唤道:
“站住!”
小丫头抱着白犬,正欲回屋,被这一喝吓得猛然顿住。
其实林黛玉的声音本就娇细,这一声虽是放大了喊出来的,但并不足以摄人。
小丫头却像是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紧了紧手臂,福身道:“林、林姑娘。”
林黛玉走近,看着她怀里的狗,蹙眉,“它怎么了?”
“不知道,许是饿了?”
不久前在林黛玉面前还生龙活虎,生机勃勃的狗,突然变成个没精打采的模样,耷拉着耳朵,浑身发颤。
林黛玉抿着唇打量了半晌,就在小丫头想借口开溜时,开口道:
“给我。”
熟料小丫头却抱着狗后退两步,
“鹦哥姐姐叫洗干净了再送来,还没洗呢。”
林黛玉不语,只歪头看她,澄澈的眼里映出一个双环髻小丫头无措的身影。
小丫头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唾沫。
须臾,林黛玉抬手,不由分说便将狗抱了过去,丢下那丫头,一言不发地进了里屋。
“林姑娘生气了?”
小丫头楞在门口,缓缓捏紧了手里的铜钗,发钗尾端一抹殷红,在日光下残忍夺目。
里屋。
林黛玉抱着狗坐在床檐上,扒开他身上的狗毛,前后翻看,终于在腹下找到一个被戳开的疤。
那疤呈暗紫色,周边连着皮肉,看上去已有愈合之势。
却被某样尖细之物给生生戳破,细细密密的血染红了腹下白毛,也逐渐染红了林黛玉托狗的一双手。
林黛玉眼眶瞬间变红,胸腔里像被压下一块巨石,沉重得令她喘不过气。
“你为什么不喊不叫,不跑?”
她本来真的不想留下这狗。
整个荣国府里,没有人愿意留下他。
外面天地辽阔,去哪里不好,为什么非要缠着她?
非要进来?
林黛玉眸光闪动,明知狗不能言,却继续问他:
“想死?”
一滴眼泪滑到卫赋兰脑袋上,顷刻濡湿了几根狗毛,温温热热的,直烫进卫赋兰心里。
他虽虚弱,却一直保持着几分清醒,对外界发生的事都有感知。
从那小丫头在屏风后掐了他一把,让他冷不防喊出声,惊动了彩云开始,他就知道,他怕是成了人家的棋子。
后来小丫头又把他带到彩云面前,在林黛玉说他“刁”时,拿钗子狠狠戳他。
可他就是不发一声。
小丫头想打林黛玉的脸,想让卫赋兰当着林黛玉和彩云的面发狂
他偏不让她如意。
他偏要乖乖的。
偏要留下来,留在林黛玉身边。
眼下,结果是好的,只是苦了这副狗身,又遭大罪了。
每回卫赋兰挨打吃痛时,他都会默念几遍太上感应篇,倒不是他开悟了什么,全是为了转移注意力。
现在卫赋兰依然很痛,不仅痛,还很冷,冷得发颤。
他在林黛玉怀里,把自己蜷成一团,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念不出什么太上感应篇。
他低低地呜咽着,忽然鼻尖涌进一股清幽的药香。
寻着那若有似无的香味,他迷迷糊糊地,把自己的脑袋埋进了林黛玉的肩窝。
好像这样就能减轻身上的痛苦。
林黛玉似乎也不知该拿这狗怎么办,叹了口气,任他枕着,继续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也许是卫赋兰快死了,死之前感官又放大了数倍,有只手,柔弱无骨似的,一直在他身上游移。
卫赋兰晕沉沉的脑袋忽然恢复片刻清明,只觉得浑身燥热,又开始发烫。
这又热又冷的感觉搅得他无比难受,他移开自己的脑袋,努力往后缩。
林黛玉的脸庞就这么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她眼中泪光、眉中愁绪,以及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那么清晰。
卫赋兰还看见了她清瞳中倒映出的自己——
一条好像快要死掉的白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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