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好像还是第一次抱起这狗,林黛玉抿着唇,见那狗脑袋不住地往后缩,只当他是不习惯,便抬手往他脑袋上轻轻顺毛。
一双清透的眼睛里还挂着泪,就这么用目光和手上轻柔的力道安慰着他,告诉他:
别怕。
卫赋兰也是第一次挨林黛玉这么近,感受到她眼底的无限温柔,心里却是一阵心惊。
虽说是他自己决定留下来,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他反而有些后怕。
他似乎低估了这宅子里的风霜。
他更怕因为自己,给林黛玉带去麻烦。
或许,麻烦已经来了。
房门被打开,屋里响起一声惊呼。
鹦哥快步走来,抱过林黛玉怀里的狗,把他放到地上,又扯出手帕去擦拭林黛玉的手。
污血染红了青色手帕,鹦哥将其扔到一旁,松了口气道:
“吓死了,还以为是姑娘的。”
林黛玉手上仍留了些残红,她看了眼手心,五指微弯,抬起下巴冲地上的狗扬了扬,“是它的。”
“雪雁这丫头,拿个药,怎么去这么久?”鹦哥边说着,边走到屋外,叫来个小丫头,替林黛玉打水。
小丫头来得很快,将水端到里间桌上,又默默退下。
鹦哥看着她退去的背影,眉心微拧,“这个丫头……”
“那血,是新的。”林黛玉下榻,“它腹部的疤,被人挑开了。”
未好全的疤被掀开,这事想想都觉得疼。
鹦哥悚然,未来得及说话,门外又“咚咚”响起敲门声。
今日受的惊吓已经够多,鹦哥不欲再理,也不愿林黛玉再劳神,冲门外道:
“睡中觉呢,任凭什么事,晚点再说!”
“是我,鹦哥,我跟姑娘说说话。”嗓音低沉沙哑。
鹦哥蹙眉,看眼林黛玉,冲外道:
“张嬷嬷,姑娘歇息了,改日再来罢。”
门外顿了顿,扬声:
“当年敏姑娘在家爱读诗书,常作些随笔,她出嫁时没法带走,我就收了起来,我”
“吱啦!”
张嬷嬷话未说完,门骤然敞开。
林黛玉拉着门环,眼神冷冷站在门边,瞥她一眼,转身回屋。
张嬷嬷浑身一抖,抚着胸口讪讪跟入,一旁的鹦哥叹了口气,随侍在后面,为她二人备茶。
进到外间,林黛玉在小榻上落座。
张嬷嬷躬着身,站在榻前,面如枯槁,神色惶惶,看上去很是疲惫。
林黛玉一言不发,也减了从前对张嬷嬷的礼数。
她已经有言在先,算是跟张嬷嬷撕破脸皮。
可张嬷嬷真真是个老赖,又来她眼前晃了。
偏生她没办法拒绝。
“前些时候我收拾屋子,才想起这事,本来应该早就给你,只是这几日为了我儿的事,一急就忘了,”张嬷嬷递出手上的几张书页,
“这是你娘年少时写的,里面有她自己作的诗,和一些起居趣事,姑娘可要看看?”
林黛玉扫了一眼,没接,
“就这些?”
“还、还有”张嬷嬷手指不自觉蜷起,“还有些在屋里,等整理好了,再给你送来。”
听到这,林黛玉不禁勾唇冷笑。
既一早发现了,为何现在才送?
既送了,为何又不送全?
她才不信张嬷嬷会丢了自己儿子,在她这儿献殷勤。
张嬷嬷:“我、我想求姑娘”
茶奉上桌,林黛玉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仍是不接张嬷嬷的话。
张嬷嬷偷眼观察着林黛玉的脸色,只觉得这姑娘越发令人琢磨不透。
踌躇片刻,她低下头,恳切道:
“姑娘思念自己的娘,我也想我的儿,我老太婆年纪大了,无人依靠,只盼着这一个将来送我入土,如今他在牢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啦,所以来求姑娘。”
“姑娘居在内宅,嬷嬷怕是求错人了罢?”鹦哥侍立在林黛玉身边,对此不解。
张嬷嬷:“只求姑娘看在老太婆曾经也尽心尽力服侍了你娘的份上,向老太太求求情,老太太福缘广,德望高,她说一句话,这事就成啦。”
林黛玉眼睫微颤。
这事她也略听过,还跟那侯府卫二有关。
只是不知张嬷嬷想要的这句话,是向舅老爷说,还是向卫二说?
但不论是谁,老太太既然没有明言,她当然也不会恃宠而骄,去触霉头。
林黛玉沉沉看了眼张嬷嬷手里的书页,侧过半身,放下茶,
“我帮不了。”
“我屋里不止这些,还有早年老太太、太太赏的些金饰,”张嬷嬷急走两步,“还有,还有,你娘走前给了我两块玉石,我,我都给你!”
“嬷嬷还是自个儿收好,防老。”
张嬷嬷眉毛竖起,“难道你真要见死不救?”
“生死有命,人人都会死,有什么可救的?嬷嬷怕是将我抬高了,我没有那个本事给谁翻命。”
林黛玉手指捏着茶托,久未松开,卫赋兰从里屋跑来,跳到她脚边,霎时怔住。
小姑娘脸色苍白,侧对张嬷嬷,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好个生死有命,姑娘真是清高,心冷到这个地步!难怪你娘”
“张嬷嬷!”
“啪!”
张嬷嬷说话愈加没有分寸,鹦哥刚呵斥了一声,便见林黛玉手边的茶盏瞬间被拂下桌。
茶盏向着张嬷嬷脚下而去,张嬷嬷被吓得猛退两步,青瓷落地炸开,在她身前散落一地碎片,张嬷嬷立时懵住,不敢再言。
林黛玉眸色冷冽,盯着她的手,轻唤:“鹦哥,送客。”袖子被濡湿一角,蜷在里面的手指颤抖不住。
张嬷嬷咽下一口气,刚抬脚,面前又扑来一只白犬。
那白犬浑身毛发直立,眼神凶厉,漏出满口尖牙,顷刻把张嬷嬷扑倒在地。
张嬷嬷手臂划到碎片,拉出一条口子,霎时血涌如注。
她原先还想挣扎起身,见那狗不管不顾,发疯似地挠她,也发起狠来,坐在地上和白犬厮打在一起。
“这?像什么样子?!”鹦哥急起来,扫去地上部分碎片,要去拉架,被林黛玉阻住。
林黛玉脸上泪痕浅浅:“让他们疯。”
地上两个身上都扎了些口子,张嬷嬷本就年迈,打了没一会儿便打不动了。
她躺在地上哭喊:“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啦!我死林姑娘这儿!跟我儿团聚!”
喊得没头没尾,乱七八糟。
然而她停下手,却发现那狗也停了爪子。
她一把扫开坐在身上的狗,站起来,手指伸出去,不敢指林黛玉,转而指向鹦哥,
“你!你!”
“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须臾,门口又进来几人。
鸳鸯身后跟着一个丫头,扫了眼屋内人狗,向林黛玉福礼道:
“老太太让我来看看。”
“老祖宗,回来了?”林黛玉眉心微蹙。
张嬷嬷也是眼皮一跳。
她来找林黛玉,就是趁老太太不在来的。
老太太多日避她不见,若在,她或许连这院子都进不来。
“老太太让我先回来,告诉姑娘一声儿,”鸳鸯笑答:“从荣禧堂到这儿,有段路风景不错,老太太在那儿等着姑娘。”
一个丫头从鸳鸯身后走上前,为林黛玉引路。
林黛玉微微点头,衣袂晃动,却没有动身。
垂眼看去,一只白犬,粘哒哒地,正用狗嘴叼着她的衣摆。
林黛玉手指颤动,须臾,拂开白犬,头也不回地率先出门。
白犬又恹恹地趴了下去。
鸳鸯看着那狗样子,无奈摇头,又看向一脸惶恐的张嬷嬷,
“张嬷嬷,你怎么这么糊涂?”
张嬷嬷身上的口子浅,手上的伤却看得人心惊,鸳鸯略有些不忍,走到她面前,叹了口气:
“你先随我去包扎,晚些时候再去见老太太。”
张嬷嬷眼中倏然漫出泪花,颤声道:“老太太,她,愿意见我了?”
“其实,你的事老太太都知道……老太太从未想让你自生自灭。”
……
鹦哥扶林黛玉去见老太太,张嬷嬷也随鸳鸯走了,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卫赋兰仗着毛多,看不见什么伤,但身上总有星星碎碎的血色。
进屋打扫的几个丫头适才在门外已经见过这狗的凶相,皆对他敬而远之。
卫赋兰抬眼望了一圈,倒是没看见早上拿簪子戳他的那个。
他又垂下眼皮,愣愣地趴在原地。
他当看不见人,人也当看不见他。
闹出这一场,肯定是会被丢出去的,丫头们只当他是个弃物。
扫过半圈,只剩下白犬趴着的这一处,一个丫头提心吊胆地挪近,正扫着地上的碎纸,忽然落下来一只狗爪,把纸按在原地。
她不敢激怒这狗,暂时撇下纸,转去扫别的地方。
等到她提着扫帚,迫不得已再回来的时候,只见地上散落的纸页都被堆在了一处。
那狼狈的狗蹲坐在纸堆前,就好像在守护什么东西。
她悄悄探头一看,那些纸都已经稀碎,还是湿的,即便再重要,也拼回不来,更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小丫头疑惑摇头,关门而出。
屋子里霎时暗沉下来,卫赋兰全身贴在地上,哀哀叹叹。
之所以停爪,并不是如张嬷嬷一般没力气。
当时他打架打得正酣,一转头,却看见林黛玉蹲下身,对着一片被撕烂的书页落泪。
他才恍然想起,林黛玉在扫落茶盏后,盯着看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她母亲的随笔。
一字一页都珍贵无比。
先是被茶水打湿,又在他和张嬷嬷的打斗中被撕碎……
他侧脸看向紧闭的屋门。
完了。
罪过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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