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院内。
贾母还没回来,一个小丫头正靠坐在林黛玉屋前廊檐下绞手帕,见林黛玉回来,忙起身相迎。
林黛玉还未走到近前,身后忽然蹿出一条白犬,凛着耳朵,弓起身子,对那小丫头磨牙低吼。
林黛玉一怔,莲步轻移,羊皮小靴顶着身前的狗屁股,往前一蹬。
白犬一个踉跄,半边身子贴地。
须臾,他又迅速爬起来,护在林黛玉身前,一寸一寸地走着,继续瞪着那小丫头。
雪雁疑道:“它怎么突然这么凶?”
“姑娘”小丫头眸中起雾,颤颤巍巍不敢靠近。
林黛玉神情冷淡,抬起脚尖,对着白犬又是一踢,连踢五六次,把他踢进了屋。
她脚下力道分明很轻,根本造不成什么伤害,那白犬却好似极为伤心,摔在门槛内,终于不吼了,喉咙里换上凄凄惨惨的呜咽,看眼林黛玉,跑向里间。
鹦哥顿感嫌弃,“它还委屈上了。”
林黛玉望着那团小小的背影,眉眼柔下来,无奈摇了摇头。
她侧首看向旁边的小丫头,“春纤。”
小丫头低着头应了一声。
林黛玉:“你方才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啊,”春纤眸光微晃,“哦,刚才小红姐姐过来,让我帮着她搬点杂物。”
“去端盆水来,要热的。”
“是。”
春纤刚跨出一步,又被林黛玉唤住。
林黛玉上下扫她一眼,喜怒不辨:“你的珠钗呢?”
春纤有些迷茫,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随即,眼皮一颤,回道:
“搬东西怕弄坏,我就取下来啦。”
林黛玉点头,又吩咐雪雁去拿些干净的细布后,迈进屋。
卫赋兰正仰面倒在她床下的脚踏上,露出白软软的肚皮,举起四肢,抬着脑袋低泣。
虽是低泣,却半滴眼泪都没有,只是嗓子里哼哼唧唧,悲啼不停。
还专门把自个儿放置在林黛玉上榻的必经之路。
用心良苦。
他就是要把自己爪子上的伤给林黛玉看。
那伤口细小,瓷片也早在路上被他自己啄出来了,趁着还沾着点血,热乎,这机会可不能错过。
可林黛玉偏偏不中招。
以往林黛玉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床榻,今儿又在外面累了半日,按理一回屋就该去榻上歇着了。
但她一进屋,余光瞥见某个白团子挡在她床前,她脚步微转,折去摆满书的桌案前,摊开一本书,悠闲地坐了下来。
卫赋兰朝上挥舞的爪子倏地停在空中,倒仰着头,眼睛向后一瞥,看见那小姑娘身上披着从窗棂上洒下来的日光,坐得端端正正,安然恬静,挽了个百合分髾髻,一缕青丝从侧耳泄下,搭在肩上,发间斜插着一支白色芙蓉玉簪。
黑是黑得顺滑,白是白得透亮,一身如雪衣袍衬得女孩越发出尘清冷。
小身板还未长大,已然可窥见日后的倾城之姿。
但
卫赋兰嘴巴一撇。
林黛玉还真看进书了?
他这爪子上的伤,不管了???
他忽地翻个身,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到林黛玉脚边,见林黛玉眉目微动,再次仰面躺下,举起爪子,眼神飘向屋内横梁,就是不看林黛玉,嘴巴里却呜呜咽咽。
这小白犬软软的一团,撒起娇来,连林黛玉都招架不住。
她放下书,轻叹一声,刚转向他,一只手便伸过来,揪着卫赋兰一条腿,把他提到了半空。
卫赋兰蓦地挣扎起来。
鹦哥伸直手臂,在他身后幽幽地道:“这狗真是个赖皮。”
林黛玉先是一怔,紧接着帕子掩唇,欣然笑道,“可不是么?”
笑得身子都在打颤。
比她颤得更厉害的是卫赋兰。
鹦哥拎着他就往门外走,卫赋兰下不来,张开嘴巴朝她手腕够去,鹦哥一惊,松了力道。
卫赋兰并未真想咬她,但这一招挺灵,他挣脱出来,再次滚回林黛玉脚边,恹恹趴下。
“你还不想走?”鹦哥总算知道雪雁为什么说这狗有灵性了。
他还会找靠山,会卖惨!
她倏地也来了气性,不知是否被雪雁所染,就想拎狗出去好好教训一顿。
原本端方有礼的姑娘,竟气得挽起了袖子。
气氛略焦灼,鹦哥来到近前,正要抬手再抓狗,忽然肩上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抵住。
林黛玉声音温柔:“它想待,就让它待罢,横竖我这会儿也没睡意,你去给它铺个睡垫什么的,以后就让它在那儿。”
“真留下了?”
“话都放出去了。”
犹豫片刻,鹦哥指着狗,忍不住问:“你刚才,不也生着它的气么?”
静默一阵,林黛玉轻咳两声,向外探头,“春纤雪雁这两个丫头,端个水,拿个布,怎么这么久?你去看看。”
鹦哥:
鹦哥无奈叹气,只能由她。
出去前,她想起一事,问林黛玉:
“说起春纤,你怎么忽然关心起她的装束了?”
“随口问问。”林黛玉笑容微敛,“她,是太太叫过来的吗?”
“你来之前,是在太太屋里的……怎么?”
“春纤好像怕狗,以后看着点初一,别吓着她。”
“怕狗?”鹦哥更迷糊,她和春纤同为府中家生子,对彼此都有了解,还从不知道春纤怕狗。
再说,春纤已经是林姑娘的丫头,狗留下来也是板上钉钉的,要怎么看住?
林黛玉已经折回案前继续看书,小白犬也乖乖地趴在一边,这画面看久了倒也相合。
小白犬在林姑娘面前倒是乖顺,可一离了她,好像对谁都能现出獠牙。
鹦哥想了想,决定下次见到贾宝玉还是把狗链要过来。
一条狗,可不能让它翻了天。
一条放开的传言,半日之内便可传遍整个荣宁二府,三日后已经全城通晓。
这传言便是:
林姑娘上京时带来了一条白毛京巴犬,别人家的狗都是守在屋外看大门的,林姑娘这狗却是格外金贵,不仅不用看大门,每日好吃好喝供着,竟然还请来了太医给它看诊。
真真应了那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闻此流言的林黛玉端坐案前,捧着书,朝角落里的倒霉狗瞥去一眼,冷冷勾唇。
不看大门,是因为这狗拖不出去,死皮赖脸就是要待在她屋里,她无法,只得在外间一个角落给狗安置了个窝;
好吃好喝供着,是因为这狗忒挑食,专门给它准备的狗食它碰都不碰,每回饭前只跑到林黛玉脚边甩尾巴,林黛玉便自己吃一口,又给它丢一口,结果这狗吃得津津有味;
至于太医看诊,更是离谱到没边儿了。
那太医原是来给老太太把平安脉的,老太太想着林黛玉,就让太医也给林黛玉瞧。
瞧完病,瞥见旁边一白团子脑袋上渗血,这太医便发了善心,把那白团子抱起来瞅了瞅,顺便嘱咐了几句。
向来不爱置评他人的林黛玉,一时间成了被置评的那个。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道理她也明白。可胸腔里就是堵着一股邪火,没处发,看见那狗就想往上踹。
但每回脚尖一动,那白团子就冲她摇起尾巴,低下小脑袋轻轻拱她的脚踝,这乖巧温顺的模样瞬间便止住了林黛玉还没提起来的足靴。
也令那白团子更加肆无忌惮,越发黏她。
直到今早用饭时,林黛玉随意扔下些苦瓜丝,发现小狗竟一点没动——
于是她这一整日都只扔了苦瓜丝。
戌时,天色向晚。
只舔了几口苦瓜丝的卫赋兰饿着肚子,没力气再绕着林黛玉转,恹恹地趴在窝里,没精打采。
鹦哥端着一碗汤药进屋,将药放在了狗窝边上。
卫赋兰凑出脑袋嗅两下,又慢慢窝了回去。
药是照着前日太医来时给的药方煎的,性温,只作疗养用,药材也都是从林黛玉的份额里扣的,就算达不到理想的效果,总归不会有害。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苦。
所以卫赋兰他,不喝。
林黛玉第一次为了条狗吩咐小厨房煎药,也是今日第三次吩咐给他温热。
在林黛玉只给他吃苦瓜的这一天,卫赋兰也冷待了这药一天。
或许是卫赋兰先拒绝喝药,林黛玉才给他吃苦瓜的。
谁先谁后,卫赋兰记不清了,总之——
他不喝。
虽然知道药材是林黛玉自己的,但只要拒绝了这一天,往后林黛玉就不会再让他喝药了。
浪费一日,好过浪费数日。
因为那日太医来时说的话他听见了:
“此药常服,权当调理。”
卫赋兰私心里觉得,自己不必如何调理,也不必耗费林姑娘的药材,至于今日浪费的这些……
他会以别的方式还给她的。
鹦哥只当狗不领情,走到林黛玉身边,摇头叹气:
“这一包药,是浪费了。”
“不会。”林黛玉摇头。
鹦哥略一晃神,便见林黛玉拾起小几上一块桂花糕,走向蔫巴巴的小狗。
林黛玉一举一动都很轻柔,但卫赋兰五官灵敏,稍微动动,立马知道了她的盘算。
她那招叫请君入瓮。
但卫赋兰也有一招,叫“敌不动我不动,敌方如果动了,我还是不动!”
他闭上眼睛,耷拉下耳朵尾巴,除了呼吸还在,宛若一条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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