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持是想好好跟李嘉慧谈的。
但是自从上了车，李嘉慧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张先持带她去过商务酒会，他知道她酒量很好，所以在她跟郦月清闹成一团的时候，他其实很震惊。他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会被半瓶白兰地给干趴下了。可明明刚才还跟郦月清抱成一团像个醉鬼，此刻的她，却一点醉意都看不出来。
她是装的吧。
“李嘉慧？”
李嘉慧没理他，靠在椅背上，怔怔然看着外面的世界。
“李嘉慧，前期费到账了，有五十万，现在转给你？”
李嘉慧：“好。”
撞上张先持得意的笑容，李嘉慧知道自己上当了，一瞬间就黑了脸，皮笑肉不笑地问：“老板，捉弄自己的员工很好玩是吗？”
张先持知道自己又一次得罪了她，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真的拿出手机，真的打开手机银行，“我现在给你转。”
她的手轻轻遮在屏幕前。
“对不起，刚刚脑子没转过来。你最近没接什么新的委托，所以根本没有前期费。”她慢慢把头转向窗外，“我应该记住的，对不起。”
张先持忽然觉得心脏有点抽疼。
平时单独和他交谈的时候，她都会说粤语，但今天，她没有。她一直说的是普通话。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了。”
“咩事？”他故意用粤语。
“就是……年后，我们就不要搭档了吧。”她故意不改方言，“我想自己接案子了。你如果觉得，我是个不听话的徒弟，那我可以辞职。我想，这么多年了……你教我的辛苦费，我也应该还得差不多了。”
她这什么意思？
“还是说，你觉得不够？那……我给你五十万？”
她好像，真的要离开自己了啊？
她拿出手机，学着他，打开银行，找出最常用的联系人。往上打了个“5”，就被他制止了。
“不用，不用给我。”
李嘉慧灿然一笑，“谢谢。”
他一瞬间懵了，平日里话那么多，把难缠的对方律师辩得哑口无言，把烦人的委托人整得服服帖帖，如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可到最后，他只能说出那一句“不客气”。
李嘉慧租住的房子是老城区的老破小，没有小区，管理奇差，而且巷道儿还窄，一次只能容纳一辆汽车经过。代驾怕把车刮了，开得异常小心。张先持不是没来过这里，他也叫她搬家过，但因为这里的租金足够便宜，离上班的地方还近，她一直不舍得搬走。
当时的张先持只觉得自己好心当了驴肝肺，气得没再理她住哪。再怎么说周围也住了不少邻居，而且他家离这里也不算远，他想着就算她真遇上什么事，只要她给个电话，自己还是能及时赶到。
可是现在，她要跟自己拆伙，那她遇到危险了，还会给他电话吗？
以前他是她的师父兼老板兼搭档，他可以管吃管喝管天管地。一旦她单独接案子，她就是在律所挂名的律师，除了挂名交钱以外，她的一切不再归他管。他算老几啊？
车子慢慢停在一栋楼前，贴心的代驾没有回头：“老板，第一个地点到了。”
李嘉慧笑着说了句“再见”，拉开车门要下车。
“等一下。停到停车位里吧。”张先持一把抓住李嘉慧的手，“李嘉慧，先别急着走，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代驾终于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停车。张先持特地给了他一张五十元纸钞当作小费。毕竟按原来的路程的话，代驾还要送他到他家。
李嘉慧看了全程，乐得不行，“不是，张律师，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酒店房间你都不舍得多要一间，今天突然给代驾小费，一给就是五十块？你不是病了吧？发烧了？我看看？”
他任由她的手落在他额头。
想象中的拒绝并没有来，李嘉慧悻悻然收回手，“说吧，有什么要谈。是谈拆伙吗？”
“就不能不提这两个字吗？”他有些烦躁，“你这么想单飞？跟我干就没好处吗？”
“确实没什么好处啊。钱没多少，天天挨骂，你见过有老板扣员工工资扣到负数的吗？张先持，我告诉你，当时我要不是图你愿意教我做案子当作交学费，我早他妈去劳动局劳动仲裁你了！”
“可那……”
“你不是讨厌我吗？你不是使劲欺负我吗？我真的想不明白，你既然讨厌我，为什么愿意教我？就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吗？”泪如雨下，她越发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还让我做你搭档，还带我单干。张先持，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你到底几个意思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很容易误会的，我一直以为……你觉得我有前途，你觉得我能干，我一直以为你嘴上说我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心里其实觉得我很好……”
“我确实觉得你很好，不然我干嘛带——”
“你见过有谁把自己觉得好的人当傻子玩的吗？”她抓起他的衣襟怒吼，“明知道大月月是我朋友，明知道大月月让我去见她的男朋友你的好兄弟，还这样耍我玩，好玩吗？张先持，你不是觉得我很好，你是觉得我好欺负，像个傻子一样为了跟你学做案子伺候你绕着你哄着你！可我怎么就那么贱啊，我怎么偏偏就……喜欢你，心甘情愿被你耍着玩了那么多年啊！”
她……喜欢他？
张先持抓着她的肩膀，急切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你再说一次，你……喜欢谁？”
李嘉慧推开他。
“我不想回答了。张先持，老板，我们拆伙吧。我其实想了很久了，只不过，我一直觉得还能忍，只要你没说讨厌我，我就还想再待在你身边，幻想你可能有朝一日会对我好一点，会喜欢我。毕竟你这臭脾气，也没谁能受得了。但是，今天我知道了，你从来没把我当回事，那我为什么要那么下贱呢？拆伙吧。”
她想下车，被他牢牢抱在怀里，连车门都够不着。
“李嘉慧，我喜欢你的，我真的，喜欢你……我没有没把你当回事。”
“迟来的情深比草贱，听说过吗？”
“我承认一开始我真的不喜欢你，觉得你幼稚天真，但其实你很强，你很厉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的好。我知道你想要学做案子，我就努力教你做案子；我知道你想要钱，所以我带你离开龙腾，去了盛方，然后又开了律所。我是想过问你要不要当合伙人，但是这意味着一旦有债务，你要跟着我一起背……我们没结婚，你替我的决策失误背责任，我做不到。我们要是结了婚，我会起好婚前协议，债务归我，赚了钱都给你，这样你才不吃亏啊傻瓜！”
什么债务，什么结婚，他什么意思？
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也许是她的沉默点燃了他的不甘。
他把她按在靠背上，低头吻下。满载酒精的难闻气息闯入她的鼻腔，她本能地推开他，却又一次被他抱入怀中。
“别走，李嘉慧，我喜欢你，不是迟来情深，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了。”
“放开我。”
“我不放，你不要跟我拆伙，也别离开我。李嘉慧，不要讨厌我。”
“你强吻我，那是我的初吻，你不要脸！你把让我讨厌你的事全做了个遍，你还叫我不要讨厌你，我怎么做得到！？”
他僵在原地，慢慢松开了手。低着头，坐在座位上。
“对不起，我冲动了。对不起。”
李嘉慧疯狂擦自己的唇，伸手要够门把手，被张先持叫住了。
“又干嘛？”
“我只是觉得解析有句话说得很对，他说，我应该跟你谈谈，应该把心底的话告诉你。”他的话语慢慢载满哽咽，“我现在说的都是认真的，你姑且听一听。如果你还是决定要拆伙，甚至是离开律所，我都不会拦你。你要去更好的律所，我也能帮你找人带你。”
李嘉慧松了手。她觉得他真的好过分。一个哪怕是被寻仇到被人拿着水果刀当众捅了三刀也没有掉眼泪的男人，竟然会为了她哽咽，他真的太过分了。
“说吧。”她换了粤语。
“谢谢。”他也换了过来。
“……怎么不说啊？”
“我其实，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我买那间房子的时候，想的是你一定会喜欢。我买这辆车的时候，想的也是，你一定会喜欢。你说我抠，我确实抠，因为我想多省一点钱，买你喜欢的房子，买你喜欢的车，买一切你喜欢的东西，去哄你高兴。但是我没想到，次次我抠钱，你就陪着我抠。我又不想为此多花钱，因为我想买你喜欢的东西，要买好多啊，要多省钱才行。提车那天，我其实想把你叫过去，跟你求婚，但是你那天要上庭，你要工作，我就想，先把戒指买了吧。”
他打开中央置物箱，里面放着一个袋子。他从袋子里抽出红丝绒盒子，□□也跟着掉了出来。
她捡了起来，日期是前两天，那一天也确实是他提车的日子。
他像是酒喝多了喝醉了，颤着手，开了好几次才把戒指盒打开。
土爆了的大钻戒，难怪要那么贵。
“李嘉慧，这是我全部的心底话，我没骗你，一点都没有。不管你接不接受我的求婚，这个戒指，你都拿着吧。你离开律所……能卖掉它……这样，离你目标近一点……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三十六岁的老男人忍泪的模样真让人难以形容。
她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说谎，可她已经不想追究这些了。她现在是真的很生气，非常生气，生气到抓着那个戒指盒往他脸上怼，“张先持，你他妈是不是没听说过一个词叫谈恋爱？你脑子里就只有结婚结婚，你这么想跟我结婚，你他妈为什么不先跟我谈恋爱！”
“谈恋爱会分。”
“结婚也能离啊！”
“不可能协议离婚，所以得诉讼。”
“诉讼怎么了？”
“你打不赢我。”
“……”
草，她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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