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傅显容开始厌恶黑夜。
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份例里的蜡烛更是价值千金,但最好的蜡烛也只能发出病恹恹的昏黄的光。
刚刚投在铜镜上的那束光,是她第一次在黑夜里见到的真正明亮的、生动的、充满生命力的光,尽管稍纵即逝,却已经深深的刻入了脑海。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直呼贵妃娘娘闺名!”
白芷做了十年的掌事宫女,在维护自家主子的场合,从没掉过链子。就像此刻,虽然眼前女子古怪的很,她也毫不露怯。
话已出口,傅显容来不及阻止,只能快速站起来,将白芷拉到身后。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能打断我呢?”
傅显容见那女子突然笑了,她漫不经心的说着话,同时将双手背到身后,打开的门缓缓合上。
室内如今只有那盏东拼西凑做成的油灯亮着,里面的灯油已经烧尽了,全靠沾了油的灯芯苟延残喘。
那女子一身道士打扮,身着素色道袍,肌肤雪白,唯一的亮色只有简单的束在脑后、倾泄而下乌发。
这一身装束简单朴素,却衬的她飘逸出尘,宛如谪仙。
可在被白芷打断了话之后,她身上气质陡变,缓步向傅显容走来,在距她不到一米的地方站定,傅显容这才看清她的表情。
她面上似喜似悲,眼中没有一丝温度,似乎悲天悯人,又似乎目中无物。
元清将目光放在了傅显容身后的白芷身上,嘴角牵起,玩笑似的的说道:“你知道吗?上次不好好听我说话的人,已经在荒野里暴尸三天了。”
她说完轻轻一笑,“哦,对了,如果你初四那天来过建康寺,应该见过他,听说他被陛下亲赞为‘寒门贵子’,特许他随圣驾进京,入学国子监呢?”
白芷只觉得手脚酸软,要不是京墨在后头撑着,只怕要瘫软在地。
那书生白芷自然见过。他出身贫苦,却十分上进,饱读诗书,进退有度。眼见苦尽甘来,怎么就
来者不善,傅显容将所有思绪抛掷脑后,上前一步问道:“贵人深夜到访,到底是何”
“我说过了,不要打断我的话。”
元清将目光放回傅显容身上,“显荣,仕宦显赫,荣耀加身。”她轻嗤一声,“显容?改的真好,不愧是‘闺名’”
“你怎么知道?”
改名的事,傅显容是在祖父去世那日才知道的,当年知道这件事的老仆都意外身亡了,莫说外人,傅显容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这件事。
傅显容略抬了一下手,京墨意会,带着白芷出去守在了门外。
“道长请坐。”
“我叫元清。”
元清随意的坐在了正对着妆台的美人榻上,傅显容看了一眼妆台,想起元清刚才的话,到底没重新坐回去。
元清也不管她是坐是站,自顾自的陷入回忆。
“你出生那天,雨下的可真大啊,我和师父师兄,我们三个,共撑一把破伞,为了逃命,连伞都丢了,回去都大病一场。”
她说着话头一转,“师父这一生最骄傲的就是算准了你的命,可惜,生生被你们自己改了。显容显容,倒是名副其实,你长得可真好看,温婉大气,国色天香,确实是母仪天下的长相。”
“命不由人,就算不改,我又能如何?我已经竭尽全力,然生杀予夺都在别人手里,他不喜欢我,我做什么都是徒劳。”
“命由天定,路却可以自己走。路要是也走错了,才算满盘皆输。”
傅显容显然听明白了她的话,她微微瞪大了眼,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可是可是这是我能选的最好的一条路。”
元清从榻上起来,托起傅显容的下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说道:“美貌是女人攻略男人的利器,但并不是女人拥有的唯一的武器。”
她放开她,绕她走了一圈,从她身后附在她耳边说道,“男人,更不是成功的必要条件。”
“不!”傅显容突然转身,双手抓住元清的胳膊,“不一样,我要做到天下女子所能做到的权利的顶峰,只有这个男人才可以。”
“真没想到啊。”元清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事情好像变得有点意思了。”
“有什么用呢?”傅显容自嘲的笑笑,跌坐在妆台前的凳子上。
“那个位置,只有嫁给他才能得到。他不喜欢我,我对他何尝不是憎恶至极?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我忍着恶心对他笑脸相迎,为他打理宫务,人情往来。十年结发,就因为他的‘不喜’,我就功亏一篑,万劫不复,何谈筹谋?”
“你既然也不喜欢他,那他喜不喜欢你有什么要紧,他许过的诺言能兑现就可以了。”
“什么?”傅显容从愤恨的情绪中醒来,有些疑惑的抬头。萧奕根本不喜欢她,又怎么会对她做出什么郑重的承诺。
“看来是忘了,我来提醒你一下,‘愿以江山为聘,与卿白头偕老’。”
元清这一提醒,傅显容才想起来,当初就是这句话,让她放下了所有顾虑。
可这话他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说的,只有她和萧奕两人知晓,那时还年少的她,也明白这很大可能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一句空话。”她听见自己说道。
元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美人榻上,不过她这回坐的很规矩,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正襟危坐的样子,彷佛不是坐在美人榻上,而是身处神圣庄严的道观。
“人在做,天在看,誓言一旦许诺,就算无人知晓,也有天地为证。
元清说的铿锵有力,傅显容早就死气沉沉的心再掀波澜。
“显容,不,显荣,你看着我。”
傅显容抬头,与元清的目光遥遥相对。
“你生而不凡,只是一时走错了路。没人能欺你辱你,现在,是时候让他们把欠你的一点一点讨回来了。
白头偕老你不稀罕,那就先从江山开始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有什么好,既然要做就索性当个皇帝试试。”
傅显容感觉自己全是都在抖,努力了几次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喉头无比干涩,张了几次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心中长久以来埋着的东西仿佛呼之欲出。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眨了眨酸涩的眼,开口却是一句没出息的话,“可我是女子。”
“女子?”元清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伏在榻上笑了一会才接着说。
“女子怎么了?古往今来,不从小事说,端看史书工笔,多少王朝覆灭都怪在女人身上呢。不过也有明白人说是男人无能,只能往女人身上赖。但这两种想法我都不是很赞同,显荣,你猜我是怎么想的呢?”
傅显容摇摇头,才发现元清没看她,她根本不在意她有没有回答,就接着往下说了。
“我在想,历朝历代,是不是真有女人有那本事,能让一个国家覆灭。”
她顿了顿道:“显荣,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不我不行……”
“我可以帮你。我能帮你。”
“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想起有规律的敲击声,是京墨给的暗号,这是情况紧急时的暗号,有身份不一般的人来了。
宸妃现在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寸步不离的照料,这会脱不开身,那就只有一个人了。
“萧奕来了。”
傅显容向来恪守规矩,尊卑有序,她只在心里叫过的那两个字。心境发生了变化,她自己还没察觉到,那人的名字已经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
“你能比萧奕做的更好的对吧?显荣,我在明月观等你。”
元清说完最后一句话,从窗边翻了出去。
直到萧奕进来,傅显容还沉浸在刚才的谈话里,乍一看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萧奕这会前来,也是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傅氏看着温婉,但傅家一族都是硬骨头,若是她不肯妥协,以死自证,那他费尽心思设好的局,就前功尽弃了,这逼死发妻的名声,他得永远背着。
匆匆前来,见傅氏这失魂落魄的样子,萧奕松了一口气,看来傅氏对他有情,不会走上绝路。
他冷硬的心有了一丝松动,到底是个对他用情至深的女子,人生最好的十年都给了他,便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可他心中只有顾妧棠一个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其他人再好,也与他无关,注定要辜负了。
为了皇位,他妥协太多,此生不能与心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正妻的位置,一定要留给她。
为了实现这个,他可以负尽天下人。
看在结发夫妻的份上,如果傅氏愿意妥协,他可以满足她的一切不过分的要求。
傅显容在看到萧奕的那一刻,脑子前所未有的的清明。
她看着他身上象征九五至尊的穿戴,野心飞速膨胀,几乎立刻做好了决定——或许她早就有了决断吧,这一刻她不再选择自欺欺人。
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这一刻开始,她是傅显荣了,傅氏贵女,显赫荣华。
好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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