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刘家村逐渐被黑暗笼罩。
往常这个时候,整个村子都已经陷入沉睡——没钱买灯油,肚里又没食,只能早早入睡,让饥饿困苦都随美梦而去。但今儿个却和以往不一样,家家户户都在黑暗中热火朝天的讨论着新粮的事。
村头刘虎家,家中兄弟三个,个个身材健壮,尚未分家,一家子相互扶持,在村里也是难得的富农。可是灾年一来,兴旺的人丁很快就把一个大家族拖垮了。
刘虎娘子杨柳枝从王大花那打听来的消息一说,家里爆发了激烈的讨论。
刘虎对于朝廷的无比信任,妻子拿回来的那什么土豆,他尝了,入口绵软,指甲盖大的一点下去,长期缺食的肚子里明显感觉到了来自食物的慰藉。尽管如此,他对新粮还是顾虑重重,一再坚持要等朝廷发放的粮种来。
“当家的,我自然知道朝廷可靠,可是这都四月下旬了,眼看着春种过了,朝廷的粮种还没个影子,一大家子等着吃饭呢,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刘虎沉默半响,“实在不行,我去张地主家借点。”
“要死啊,他家的东西是那么好借的吗?你这是把全家往火坑里推啊。”
张财主是远近闻名的刻薄人,逼死过好几多佃农,他家借粮,好比高利贷,利滚利永远还不完。纵是走投无路的人,去他家借粮也要三思,不借活不下去,借了最后也逃不过家破人亡。
“眼下明明有其他路,何苦去招惹他们家。”杨柳枝抱怨丈夫。
“不是说那观里招女工吗,你带着咱们家春花去,也算给咱们家留一条后路,总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说到底,你嘴里说着感恩戴德的话,心里还是不信神女娘娘吧?”成婚这么多娘,杨柳枝对丈夫的小心思一清二楚。
“说到底就是个弃妇,那雨一看就是天子诚心求来的,她算个什么神女娘娘,还不是运气好正好赶上了。现在倒是扯着大旗忽悠你们这些无知妇人”
给人做了多年媳妇,杨柳枝早就练就了一颗百忍成佛的心,她压着火气,好声好气的解释,“大花说了,神女娘娘不要我们的钱,只要村长担保,收了粮之后返还两成就行,往年佃地主家的地,哪个不是收六七成,神女娘娘真是菩萨心肠了”
刘虎还没开口,七岁的小儿子托着下巴,插了句话,“神女娘娘有钱,为什么还要收我们的两成粮,我们那么穷”
杨柳枝不可置信的眨眨眼,见刘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凉了半截,多年隐忍在这一刻撕开了口子,对着儿子破口大骂。
“什么叫人家不缺钱,人家不缺钱,也不欠咱们的,帮我们是人家好心,怎么人家帮了咱们,咱们还要得寸进尺?你以为这新粮是怎么来的?神女娘娘上山第二天,家当都没拆原样拿出来去了当铺,才换了这些粮来,还没捂热,就要给你们这些白眼狼,结果你们还想白拿?你们怎么不敢对张财主说这话?欺软怕硬的下贱胚子,活该一辈子立不起来。”
“啪!”刘虎站起来,一巴掌甩到杨柳枝身上,杨柳枝趔趄一下,还是没稳住身子,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臭婆娘,不想过了就滚回娘家去,老子家里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刘虎说完,就抱着吓哭了的儿子回了卧房,留下杨柳枝呆呆的坐在地上。
有刘虎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但刘虎是第一个,因为这事妻离子散的。
第二天一早,不管心中是什么想法,大家都早早的聚在了王大花家门口。
昨天给大家通知之后,王大花连夜去了村长家,商量好了借粮种的事宜。所以大家今天到了之后,就见王大花家门口摆着一张瘸腿桌子,村长端坐在桌子后面。
王大花想起神女娘娘叮嘱她的话,冷笑一声,利剑一样的眼神扫过人群,将各人的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看的透透的。
“什么话都不必说,你们想的什么我一清二楚,先听我说完。”王大花理都不理问东问西的人,强势开口,“这土豆,做种的话一亩地需要两百斤,秋收之后需要返收成的二成给明月观,愿意借的人家来村长这儿登记,立字为证。”
刘虎见乡亲一拥而上,抢着登记,心里暗暗着急,面上却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向王大花诉苦。
“大花啊,我们家人多地少,丰年的时候也养不活一大家子,今年这年景你也知道,新粮万一收成不好,我们辛辛苦苦一整年,万一欠收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大花轻嗤一声,顺着他的话阴阳怪气的说,“是呀,这可如何是好啊?”
刘虎听她的话,心里一喜,“神女娘娘仁慈,能不能能不能免了这两成租子?”
“我问你,张财主的往年的佃租是几成?隔壁村于大善人要几成?要是没有神女娘娘,你们该如何是好?”
这问题刘家村里的人个个滚瓜烂熟——张财主七成,于大善人只收五成租。但是于大善人的消息刚出来的时候地就被抢完了。
站在刘虎身边的人听明白了王大花的意思,几个憨厚的,这才转过弯来,脸色一红,去村长那登记了。
刘虎面色不忿,气冲冲的道,“咱们这儿的富户怎么能和人家比?那神女娘娘是世家贵女,她手里漏出来一点,都够我们一村人吃一年了,为什么就不能直接把那两成免了?我看就是装模作样,既要好名声又不肯多出钱罢了。”
杨柳枝知道他男人还要更难听的话没说出来,她心里失望透顶,挤过人群,对刘虎道:“刘虎,你不是要休了我吗?正好村长在,让他老人家一道把休书写了吧。”
刘虎昨天晚上只是一时气急脱口而出的话,以前这话他也没少说,没想到一向温和柔顺的妻子,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他的面子。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行,这可是你说的。”
刘虎性情暴烈,杨柳枝嫁过来第一天,就挨了一顿打,虽说村里夫妻过日子,动手的没在少数。可像刘虎这样的,也是独一份。
但不管这么说,日子还是要过,何况刘虎也算是个有本事的男人,灾年连寡居的女儿都照顾的好好的,谁见了不竖大拇指。
但杨柳枝就是铁了心了,任凭别人怎么劝也不听,刘虎见状更气,扒开登记的人,让村长帮他写了休书。
杨柳枝接过休书,意外的没有哭,这些年她的泪早就哭尽了,这会儿终于离开了这个男人,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刘虎一家包括她生养下的命根子一样的儿子,都烂透了,她就是死也不想死在这一摊烂泥里。
“你呀。”王大花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你娘家人都不在了,你以后要怎么办?”
没想到杨柳枝倒是早有了打算,她反握着王大花的手,“大花姐,那神女娘娘招工的,你看我行不?”
王大花一愣,旋即笑开了,“你呀你,原来你这都打算好了,害我白白替你操心。行,怎么不行,你杨柳枝我还不知道,家里家外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你那寡居的女儿都被你照顾的好好的,你不行还有谁行。你女儿满十八了吧?她也能来。”
杨柳枝点点头,“多谢大花姐。”
王大花拍拍她的手,让她安心,然后隐秘的看了一眼一边站着的刘虎,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你这一遭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登记了半上午,大半个村里的人都登记完了,只剩了包括刘虎兄弟三个在内的十三户人家——王大花看了一眼,基本都是平日里好吃懒做的人。
刘虎也没想到这么多人登记了,但他还是心存侥幸,跑到王大花面前卖乖。“大花姐,我这情况你也看到了,本来就拖家带口揭不开锅,现在连婆娘都跑了,确实困难,还劳烦您给神女娘娘说说,通融通融,免了我家的”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只要这事成了,收成之后我愿意给你一亩地半成的辛苦费。”
刘家上百亩地,这一来一回,不用自己出头,就省了一成半的租子,小算盘打的,王大花都要替他拍手叫好。
“滚。”
王大花懒得听他唠叨,当面送他一个“滚”。
刘虎本来十拿九稳,他想着王大花一个寡妇带着儿子,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这初一掌权,还不得狠狠捞一把,所以他想出了这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法子,还鼓动兄弟们和他一起,一旦不成还能以势压人,没想到这王大花油盐不进。
他这才着急了,正要往前一步,见其他登记了的村民都绕开了他们兄弟自己,自发的把他们排挤出去,这才着急意识到不妙。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悔不当初。
登记完之后,第二件事就该提上议程了,有村长和族老们给王大花压阵,她底气十足,爬上桌子宣布了招工的详细事宜。
本来领到粮之后,男人们的心定了大半,对招工的事浑不在意,昨晚大部分人家都商量好了——女人能挣几个钱,不如多借些粮种,全家老小下苦力尽快种完,守着田过日子才是正道。
“昨天一部分人没来,那我就再说一遍,因为神女娘娘是女子,多有不便,所以修缮明月观只招女工。为了保证效率,只要十八以上四十以下的女人。还有一点昨天没说的,神女娘娘得天庇佑,生平最恨忘恩负义,贪心不足的人。所以刚才叫嚣着免租的人家,就不要来自找没脸了。”
“呸,不过是白干的苦力,当谁都稀罕似的。”刘虎的嫂子轻蔑一笑,朝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
王大花理都不理她,轻飘飘的抛出一颗炸弹,“至于工钱嘛?神女娘娘说了,既然干着和男人一样的活儿,那工钱也合该一样,就按着男人们往年下苦力一天三十文的标准来。”
这话一出,刘家村像是一滴水到了滚烫的热油里,顷刻间炸了锅。
“大花大花,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没听错吧!”
“二狗娘!大花,你看我中不中,我虽然五十了,还是挺能干的”
“大花,真不要男人?我保证老老实实的在外面干活,绝不冒犯女神娘娘。”
“大花”
“大花”
刘家人很快被热情的乡邻挤了出来,王大花被团团围住,他们根本接近不了。偶尔被挤出来撞上他们的人,还有说声“晦气。”
闹闹轰轰整到了夜里,村长夫人贡献出一盏油灯,才把符合条件的人登记完,王大花和村长被热情的妇人们投喂了一顿,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歇息了。
这一晚刘家村遍地都是美梦——当然,除了极个别欲壑难填,自作自受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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