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羽生结弦是在2012年底。
这一年我在多伦多读本科一年级,尚且对花滑还一无所知,毕竟我对一切流汗的可能都颇为厌恶。而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这份对体育运动的厌恶——毕竟在加拿大,如果别人问起“你的爱好是什么”,而你并没有一项拿得出手的体育项目可以回答,这种厌恶就会自动达到顶峰,敦促你做出一些违反常理的事情。
当然了,爱好完全是自己的事,只要能攫取到快活就已经是足够了。但显然爱好有高下之分,我现在非常可以确定。高者我一时之间还想不好,下者却很明确了:在连续的自我介绍和闲聊中被问到爱好时,跟在别人的“野营”“高尔夫”“徒步”“登山”之后回答“睡觉”显然就是其中一个。
但这是最好解释的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中国人用英语描述漫画、日剧、杰尼斯和任天堂的绝美画面,更经历过要向人恰到好处地暗示爱看同人文和喜欢古典文学其实是两件事、我对乔叟和里尔克都没什么兴趣的尴尬境地,于是只好正义凛然地表示我的生命在于不动,以此逃出个免于讨论超级碗和nba的生天。
同学能接受这个故事,但我妈不会,毕竟十几年来她都十分期望我能发展一个让自己动起来的爱好。我提出我可以去学开飞机和骑马,但遭到了拒绝。她继而颁布了修正案,转而希望我在两条腿始终有一条在地上的状态下运动起来,并且重申桥牌和国际象棋并不属于亲妈理事会认证的运动项目。斗地主和麻将就更不行了,这些我擅长的“体育运动”过于三俗。
这就是我为什么蹲在这里。
我要高雅。
一个出生在中国东北的加拿大居民在寻求可行的高雅运动,那标准答案实在是写在血脉里的不言而喻了。
于是我团购到了家附近评分最高的高级私人滑冰俱乐部圣诞节前的冬令营打折体验课,此时正蹲在休息区边上对新出现的尴尬进行自我排解:我或许该想到的,圣诞节前的时间点能出现的体验课,面向的对象当然是身高只有我一半高、但无论是胆子还是肢体灵活程度都比我高得不知道哪里去了的中产家庭出身的小学生。
我看着如履平地的小学生们,非常懊恼自己独自出现在这个可能会成为笑柄的地方,于是开始寻找一个潜在的搭档愿意及时地在我摔倒之前扶我一把,或者干脆被我带着一起摔倒,分享小学生的嘲笑。
——或许有了。
触目可及的范围内,穿着冰鞋而且看起来还完成了k-12教育的,除了我还有另一个男孩子。他正坐在场边,穿着一身全黑的紧身衣,一边看着场内的小萝卜头们一边随手调整着手套。那男孩子身形纤细修长,又有一头乌黑的短发,看侧脸我就知道是个亚裔同胞。非常有趣的是,如果在国内,我是不会贸然和陌生人搭讪的,但在多伦多,或许母语给了我搭话的勇气,于是我勉强踩在冰刀上挪了几个位置,像刚上岸的小美人鱼——但估计爱丽儿没有我这么龇牙咧嘴笨手笨脚——总之从他的斜后方把头探了过去:“你也是第一次来吗?”
他回过头,一脸茫然无措:“excuseme?”
估计失误。在异国他乡,遇到亚裔时最尴尬的几个情况无非就是你讲了中文但对方其实听不懂、你磕磕巴巴努力讲了英语之后对方一脸怜悯地回答“你可以讲中文”,以及你讲了普通话但对方回以白话或者闽南话,那一刻你不禁在心里唾骂秦始皇,想质问他为什么不把“话同音”也加入他的扫六合大礼包。
好在我对这种尴尬局面已经很熟练了,只好用英语回答:“抱歉,我以为你是中国人。你也是第一天来吗?我在想今天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是新手。”
一种相仿的尴尬从他的脸上透露了出来,我简直像在照一面奇异的镜子,一边能看到现下强掩尴尬的我,一边能看到几年前刚刚来到这里、仿佛配了一张新嘴而语言系统失控的我。他结结巴巴地用英语说:“抱歉,我英语不太好……我是日本人。”
啊。
我的眼睛大概已经亮起来了。
我换成了日语,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啊,没关系,日语也是可以的。不过我在这一区住了快两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日本人,真是少见啊,”
片刻之后,这镜子的感觉更强了:他也瞪圆了眼睛,那眼睛好像也更亮了。
作为一个把休闲时间都花在日综和日漫上的死宅,我的日语可比作为此地官方语言的法语强太多了。而这是我加拿大四年以来,几乎第一次正经地开口讲日文——如果把在日料店里点餐的那些除去。阿宅之怀甚慰。这种感受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除却工具性,语言传递着特有的文化和情思。因此当你不能用一种语言时,通过这种语言获得的信息、寄托的情感和交流的对象实则一并都被剥夺了。譬如我兴致勃勃讲“漫画”的时候,用的词是manga,而当地出身的听者会不由自主地悄悄矫正成ic,于是对方说漫威说超级英雄,我讲的少年jump和魔法少女,在同一个话题下聊得驴唇不对马嘴。而我华人出身的朋友们对这个话题丝毫不感兴趣:拜托,为什么不聊聊比伯或者机车呢?
如果这场对话恰巧发生在日料店里,那我不禁想和鳗鱼惺惺相惜:只有我同时知道它作为“鰻”和“unagi”的双重身份,时而能给初来乍到的国人朋友翻译一下。当然,它愿不愿意、能不能体谅一下我的心情,那就不知道了——至少从账单上看是没有的。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鳗鱼之外的交流对象和我共同分享这种感受。实话实说,一个在多伦多只会讲日语和学龄前水平英语的人,恐怕比我日子难过多了。
他果然放下了戴了摘摘了戴的手套,邀请我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顺理成章地攀谈起来。
“你日语讲得真好。除了日本人同伴,我还第一次和别人讲这么多话。”他耸了耸肩,“说实话,我的英语可不怎么样……完成考试是一回事,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眨了眨眼睛,忍不住抖包袱:“谢谢,你日语也讲得很好。”这是个魔鬼笑话:我对高中时候的华裔朋友夸赞她英语讲得好的时候,她实在没忍住,告诉我她其实是个cbc,英文才是母语。
他愣了一下,仰头眯着眼睛大笑起来。
于是距离感很快就被消除了。他给我讲起了自己初到这里才几个月而遭遇的种种不便,比如ground、chunk、plate和chop居然才是用来买肉的,让只在教科书上学过beef、pork和lamb的人相当无所适从。我安慰他学术用语和生活用语是有差距的,学得太实践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很长时间内我最会讲的一句日语其实是“本节目由以下公司赞助播出”,听到kao这个日语词第一反应永远是花王而不是更常用的“颜”。他给我讲虽然多伦多很冷,但是他出身东北地区实则觉得很亲切,却被我说我也出身东北地区吓了一跳——最后才知道,他出身的是鲁迅留学的东北地方,而我出身的是李香兰生长的东北地方。他说我恐怕是多伦多唯一一个知道仙台的外国人,我说他也是此地在我之外唯一一个知道李香兰的,以及顺便一提,法律上讲,你才是外国人。
他愣了半天,最后笑了起来:“抱歉抱歉,还是不太习惯啊。”于是又解释道,他以前和妈妈看过天海佑希饰演的李香兰,印象深刻。我便趁机展示了我前一年在日本看兰寿富主役的《歌剧魅影》的照片。
他好像很吃惊外国人也会是宝冢的粉丝,结果被我再一次可恶地提醒了,他才是外国人。
尽管我在国内的社交媒体上仍然有一些朋友可以聊这些,但快乐程度不是当面交谈还能被人理解自己在讲什么所能相比的。在学校里,我如果如是介绍这些兴趣,只会被投以奇怪的目光。尽管大家都会非常亲切地说“interesting”,但我知道他们想说的其实是“没事儿吧你”。
这不是处于这种情形之外的人可以领会的尴尬。我也是因此才花了血本到这个地方试图让自己高雅起来的:尽管同样小众,但你讲你的兴趣是滑冰可比兴趣是漫画和杰尼斯简单也值得敬佩许多,毕竟此地最受欢迎的是四分卫和啦啦队长,nerd不是个什么褒义词——何况我连本地nerd热衷的话题都不太了解。
对方似乎很理解这种情绪,跟我说在学校讲兴趣是滑冰其实也很不容易,也会被人觉得古怪而且高高在上,真正受欢迎的是田径部和棒球部之类的,更像受欢迎的热血男儿,滑冰是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啊,这么说你不是新手。”想到我找人垫背的初衷,我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也是来上公众体验课的。”
他羞涩地笑了一下,不过看起来多少还有点得意,“圣诞节没有安排训练,所以才在这里等商业课程结束之后利用一下场地。”
我意识到自己就是耽误了人家训练的商业消费者,非常羞愧地低头清了清嗓子。对方似乎立刻领悟到了,赶紧摆手示意:“啊,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赶紧换了个话题。
聊天进行得太过畅快,结果我被工作人员客气地通知体验课结束了时,其实只在冰上站了一站,相当对不起门票,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打个出溜……
但我的新朋友非常给面子,他突然开口对着工作人员说:“这是我的朋友,可以让她留下吗?”转而问我:“抱歉,聊天好像耽误了你上课——作为补偿,要不要看我训练?”他笑了笑,这次的得意就很明显了,“观赏也是一种好兴趣,可以和同学说嘛。”
他讲日语的时候句子明显长了太多。我万分感激,既是对这份邀请和体贴,也是对他的英语能清楚地表达别让工作人员把我请出去的意思,真是一种上天的眷顾。
工作人员动作很快就清干净了场地,我作为唯一一个留下的,对着恋恋不舍的小萝卜头们傲视群雄:看看,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虽然你们都比我会滑冰,但笑到最后的不一定是谁呢。
而且其实我很擅长冰上运动的,只不过他们好像没有把滑冰车纳入正式体育项目。
等待了很久的真正擅长冰上运动的那一位完成了热身动作,慢条斯理地最后一次戴好手套,向我一颔首,就下了冰场。
十几分钟后,我目瞪口呆地发现,把鳗鱼从我友人名单上顶替掉的新朋友似乎只能在语言上和我共情: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新手。相反,他有点过于擅长了。他滑行的姿态让我想起公寓附近的天鹅在水面滑行的流畅动作,而跳跃的样子……简直像个陀螺或者空竹什么的,人类真的可以转这么多圈还这么稳吗?
我在脑海里模拟了一下这个动作,发现自己在陆地上尝试的话,估计也能把脖子扭断,而且我的保险可能不太支持我这么尝试。
……我不是特别懂,但现在为了申请大学,青年运动员都这么拼了吗?
有点惭愧,我本来想礼貌性地观赏一会儿,就告别回家,好好写我的代码去。但我第一次被体育精神和美感震撼到了,一直看完了他整场的训练,直到他擦着汗向我道歉说没注意时间留了我太久了。
怎么会呢,值回票价了好吗少年?
我们在俱乐部的门口告别,他拒绝了我载他回家的好意,告诉我他就住在附近。也住在附近的人很惭愧,毕竟我连去同个街区的popeyes买炸鸡都开车。
我把车停在了距离门口最近的车位,于是他站在旁边笑着看我拉车门作为告别,礼仪在此地周正得过了分,果然非常日本人。昏黄的灯光里,那男孩裹着鸦黑色的长羽绒服,不穿冰刀却也被显得更修长了,有点像松田翔太。
其实不用像他,也不用喜欢他,能点点头说“啊原来你喜欢他啊”就是一种慰藉了。
他和我通过同种语言隐秘地分享着同样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恰巧是不能用任何语言描述。
我这才想起来,其实我也是外国人啊。
于是我没有忍住,结结巴巴地撑着车门问他,几十英里外有个非常好的日本超市,我经常去补充一些蒸汽眼罩之类的,顺便吃山头火的拉面。没有车的话不是那么容易去……所以要不要下次和我同去?
他笑了起来:“那真是太感谢了。你介意交换个联系方式吗?”
于是我掏出了手机,这时才想起来,聊了这么久,我甚至知道他住在一个没有洗碗机的2b2b里,但我还不知道他名字是什么,只能很尴尬地问。他无所谓地报了名字。但我只是会讲日语,绝大多数词汇都是从综艺里学来的,因此做个采访或许没问题,但书面文法和汉字一塌糊涂,连罗马音正规拼写方法其实都不太了解。这就意味着,如果他的名字和动漫人物或者偶像俳优不一样,那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写。
于是我只好问他,要怎么写他的名字,最好能告诉我汉字。
他把手机从我手里拿过来,输好了信息之后顺便拨给了自己:“你还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汉字怎么写的……”他停了一下,狡黠地对我挑着眉毛笑了起来,显然跳过了“外国人”这个词儿,让我错失了一次嘲笑他的良机。
我会心一笑,接过了手机和他道别。当我低头查看时,发现他的名字非常好听,甚至用中文念起来比日文还要好听,有一种文字组合的古典美。在我的信息库里,目前只有相叶雅纪达到了这个标准。
他叫做羽生结弦。
这就是我与他结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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