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结弦离开加拿大的时候是一月的最后一天,尚在隆冬。等他再回来,已经是接近盛夏了。
他临走之前把自家房门钥匙扔进了我的邮箱,郑重拜托我三不五时地帮他查看一下房子的情况。我也认真履行承诺了,于是时而去检查一下邮箱再看看有没有外人闯空门、放一下水避免水管冻结什么的——都是一些加拿大生活必备的小窍门。
我们心照不宣地从来没有提过比赛的事情,就像平时我不会主动去问他的赛事积分排名、他也不会问我选课和成绩单一样,对话平平无奇得像任何一个俄罗斯旅行者会和自己的朋友抱怨的日常:有点恼人的时差、俄罗斯人狂野的飞机驾驶技术和拙劣的英语水平,以及鼓起勇气尝试结果发现自己果然完全吃不惯的红菜汤。我则时而回敬一些多伦多趣闻:他的俱乐部漆了新的门楹、几张鸦鸫和松鼠在他家阳台上徘徊的照片,以及我差点和小区里带崽的加拿大鹅打起来的尴尬故事。
唯一不同的或许是,我特意搜了比赛日程还买了观赛的会员,精心算好了时差来看这场比赛,尽管我并没有告诉他。
这种感觉真的有一些奇妙。因为我匮乏的体育知识和兴趣,通常我都给周围人最支持的队伍很不走心地加油——但这次我只在乎那个挑着眉跟我说“为什么亚洲人不能赢”的少年能不能得到一个他满意的成绩。
为着他的豪言,我甚至去特意查了,却发现一百多年来亚洲国家在这个项目上得到的奖牌就连哆啦a梦都能屈指可数,比我想象得还要更惨淡。但我丝毫不怀疑他会打破历史——不过管他谁的历史呢,仙台市的也行,只要他满足就十分足够了。
我想应该有许多人或许还记得那场比赛,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完整的花滑比赛、第一次了解到这竟然是个积分累计的赛制,不分预赛或决赛。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情人节,多伦多下了足以停课的大暴雪,我家的网络在我提心吊胆地看完了羽生结弦的表演后没多久非常不给面子地阵亡了。
这样的比赛简直像是参加等级折算给分的期末考试,很难不关心一下实力接近的对手们表现如何。于是我只好站起身,手忙脚乱地试图重启路由器,结果发现积雪似乎压坏了整片街区的电路,只好借着昏暗的天色透进来的幽光在卧室里到处找不适时消失了的手机。
这个想法也许非常不奥林匹克精神,但在远离网络和信息的那一会儿,我很难不生出一种微妙的阴暗心情:不如让别人也摔倒吧,拜托,这样他的优秀就更容易能被看到了——但这样想真的太不奥林匹克了,我忏悔——但我也只是一个观众而已呀!甚至都没有给称得上本国选手的运动员加油,或许不是那么丑恶。
在相当凌乱的思绪和我有点凌乱的房间里,我终于找到了掉进床缝里的手机,但此时已经不用去看比赛结果了,因为新闻推送的提示让我忍不住把手机又摔回到了床上。
——新的奥运冠军诞生了,有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快照里是一张同样熟悉的汗浸浸的脸,快活简直要溢出了屏幕,惹得我也情不自禁地对着屏幕微笑了起来,在这黑漆漆的房间里,或许像个痴痴的幽魂。
这也许是体育的魅力,也许只是普通的因为朋友被认可了而感同身受的快乐,总之我飞快地发了一条恭喜的信息给他,告诉他我会把所有看到的载有他头像的体育报都堆到他家餐桌上作为新的防尘装置,甚至难得的在常用社交媒体上都转发了这条新闻,表现得像个与有荣焉的普通粉丝。
但我迟迟都没有等来他的回复。
羽生结弦再次联系上我,已经是两天多以后了。我正心血来潮地测试多伦多的天气到底能不能做出来冻秋梨。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以为要么是我新跑出来的数据不够理想被追杀了,要么是我妈妈心有灵犀地发现了我的糟心实验,忍不住一哆嗦——
但来电人是羽生结弦。
我颇为诧异地接了电话:他其实不总打电话给我,一方面我日语也没好到母语的程度,另一方面比赛期间这人不失联都很难得了……
“恭喜啊!羽生冠军!”我特意看了newszero,学了日语里这个词儿到底怎么说,“这次我可以期待一个非常厉害的手信了,对吧——我可特意买了会员看直播哦!”
对面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了轻轻的笑声:“那我太荣幸了,毕竟你平时上视频网站都只用插件去广告。”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顺便提醒你一下,某个奥运金牌得主也用了我推荐的插件,他还跟我在同一个任天堂的家庭套餐里呢。”
对面的笑声忽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有点犹豫地开了口:“……我不知道怎么说,但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期待的金牌,你明白吗?”
我想了想,把梨子们丢开,好好坐了下来。这是多伦多的向晚时分,艰难地换算了一下,索契应当接近午夜了。羽生结弦是个看似缄默沉静实则话很多的人,当这通电话拨给我的时候,一切就很清楚了:一些没法对周围的人说太多的负面情绪盘旋了许久了。
于是留给我的说辞就只有那么一句了:“你怎么说都行,我在听。”
他果然讲了起来。讲尽管这枚金牌是所有人期望的,但没多少人希望他是那个打破历史的得主——有成绩优异且力排众议来到索契的同队前辈,有东道主寄予厚望的前任冠军,有正当盛年且深孚众望的对手。结果有着各种各样微妙支持的热门选手在他发挥失常的时候,一个个反而莫名其妙地比他失常得还要惨烈。
“……我觉得我好像根本没有打败他们,反而像趁着他们运气不好才偷到了荣誉似的……或许是这种感觉。”
这其实是我不能理解的感受。如果我因为对手断电了而通过了面试拿到了什么奖学金或者录取,我可能半夜都会笑醒。我犹豫了一下,但如实说了:“我知道你们运动员可能不爱听这个,但说实话,我看比赛的时候其实也有偷偷祈祷这些……最好对手能摔一跤或者干脆不参加比赛了什么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简直能想象出来他抿着嘴的倔强样子,“我知道我一直都不是他们青睐的选手,所以我想堂堂正正地展示,我的技术和表演能完美地打败他们。”
他倔强起来的是让他妈妈都为难的,我不是没听说过这样的轶事。
“我最近在上一门机器学习的课程。”我把开始发烫的手机换了一边,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例子,“我猜你们以后可能也要学。评分非常简单,要用我调试好的代码去跑教授给的数据集,训练的拟合结果就是课程项目最终的分数。”
我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似乎在等待我解释这个例子的用意。
“可没有人是满分的,结弦,调试几十次的程序也做不到。因为是有噪点的大数据,所以就连教授给的版本也跑不出来满分。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听起来有点委屈:“……为什么他们还讨厌我呢?”
作为他在多伦多几乎算得上是唯一一个朋友一年多,他说得再少、再风淡云轻,我也大约知道有些事情他还是很难不在意的:有人崇拜少年天才的时候,就有人厌恨这过于刺眼、将要压过一切的光。
但光显然难以接受这背后的种种原因。
“因为哪怕他们打破一百项纪录、得了宇宙金牌,我也会讨厌赢过你的选手的,可能因为这种情绪就是不太讲道理。”
他的声音终于变得轻快了起来:“是啊,你确实就是不太讲道理呢。”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了点头,非常严肃:“对,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一直觉得大野智才是日本最好的歌手——哦,没什么科学根据,就是因为我不讲道理。我还觉得我妈才是全世界最值得崇拜的人呢,大家都应该给她交什一税。”
听筒里传来一阵大笑。
“但有一桩是有道理的:我觉得羽生结弦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花滑选手。这现在可是有数据支持的。”
“嗯,我会给你买一个这样的车贴当手信的。”
他又能开玩笑了,于是我松了口气,佯装很不满意:“这就是奥运冠军回报给他看家还教他写代码的头号粉丝的方式吗?太吝啬了吧?”我提议道,“我建议你重新想想。”
“看起来我得在日本多待一阵了,多伦多那边就拜托了,头号粉丝。”他似乎很认真,“我会带很棒的礼物回去的。”
我没理他的话茬:真的答应下来的话,回以相同分量的礼物可就太难了。
而且我觉得还有点不解气:温言软语可不是我的风格。
“羽生结弦!”
“是。”
“胜利就是胜利,如果觉得不满意,那就下次换个方式再赢他们一次,给他们上一课: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但只有运气什么都做不了,不是吗?买彩票还得努力开车去加油站呢。”
满意了,这才是我的作风嘛。
但他没像我想的那样、如同日剧主人公一样立刻被振奋到,反而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我差点被他气晕过去。我妈妈是个笃信心想事成、言出有灵的人,于是常年耳提面命“只能说我能行”。我和羽生抱怨过她能把所有的事情说得都过于阳光积极,搞得经常像什么动员大会一样,就算只是我没选到想要的课这种完全根本不需要鼓舞的地方——
“喂!”
噙着笑音的话打断了我:“——但是谢谢。记得准备回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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