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知绾,谢平笑得合不拢嘴来报喜。“娘娘金安。”
知绾取了奁上黛螺,沿着浅眉亲绘,疏慵怠懒地使起性子嗔道
“喜从何来?”
无非是旧例,这里堆金积玉,奢僭逾礼的玩物还不够多么?成日不见踪迹,送这些东西作替,倒也是个主意。
她的脾性算不得好,到底是广平侯府娇养了十数年的千金,父兄靡费骄奢,亦未曾对她有过训诫。来淮南王府受了些委屈,也未必把府里下人放在眼里。
“回禀娘娘,殿下命小的奉了些衣物来,恭请您明个屈尊踏青邀花呢。”
许是闷得久了,知绾闻之竟消了些怨,来了兴致。“去看看,是什么?”
绿旖奉命附会的屈身取了鎏金嵌钿红木匣、当着众人面,缓缓开启。
里面叠放齐整的是,件芙色累珠逶迤纱裙,又有成套的点翠绞金簪,环佩珠翠,手钏绣履一应俱全。
“这……”绿旖红湘面面相觑。
知绾将匣中的那把,宫扇轻拾了出来,脸上漾着欢喜,将那碧纱烟罗轻轻地掩划面颊,美人浅黛清眸,红了些许,含了酸来。
他心中有我。
“这是不是去年中秋雅宴上,娘娘穿的那身?”
知绾本是侯府嫡女,平日里吃穿用度皆是矜贵娇奢,钗簪襟裙,无不着人特定,若逢佳节宫宴,更要精细置办,
光是累珠纱裙的料子,亦是广平侯府外寻了半年才得的外邦御贡,更不要说珠饰佩环,世间难得。
这样的宫宴,露过一次面的衣服,主子私下就不便再用了,依惯例,早早的封在侯府内库里,就此封尘。
而今这件,分明是新造的,费尽心思。
“殿下心中是有娘娘的。竟这般清楚地记得,初见时,娘娘衣着打扮,连这宫扇也分毫不差。奴婢枉跟娘娘十数年,这次真的屈之其后了。”
绿旖实话实说,若真计较起来,饶是她也未必都能记住主子的扮相。
知绾这才舒了一早的闷气,以指勾着匣中纱裙,满心欢喜,不动声色的待到谢平等人退下。这才着急忙慌得起身将匣中之物抱紧怀中,卧进榻里,把头埋在其间,蹭了蹭,恼自己道
“殿下还是记得我的。”
“娘娘,你这样模样被殿下见着了,怕是要取笑。哪有当家主母的矜持。”好在她平日深居后院,淮南府百十下仆甚少接触,要是知道美人私下是咋咋呼呼的,可要骑在头上。
“取笑就取笑,反正我就是读得书少,眼皮子浅,以前在旧府大家都知道我这性子,如今在夫家倒要装腔作势了。”
临嫁时哥哥曾几番叮嘱她,不要做这草包模样,腹无诗华怕被人瞧不起。
绿旖红湘亦拨云见日,含笑将她去榻间拖了出来,逗弄道
“明日踏青,娘娘要记得世子交代,早做准备,可别在晕晕乎乎了。”
主子一日不得圆房,她们的心就落不下,更别提她明里暗里的送了多少金银添了广平侯府旧帐,于情于理都是亏欠殿下多些。
若是生个子嗣傍身也稳妥。
知绾正襟危坐,思及出嫁前嬷嬷的敦敦教诲,不消半响,竟把当家主母的模样捡了回来,对镜比着簪环,俏道
“红湘,明日踏青,我要亲制些糕点带去。”
“遵命,娘娘想做些什么,红湘让膳房早早去准备。”
主子若是能殿下琴瑟和鸣,也算得偿所愿。
“那就做我最喜欢的,糖酥绿桂。”
成婚半载,夫妻间少有同食共膳,她一时不知那人爱什么,只挑了自己喜的。
“娘娘,这很难的。”湘红欲哭无泪。
糖酥绿桂,先取龙井研磨烹煮,再辅以花碎,糖浆蒸煮,又以菱角粉,藕粉搅拌,刻画花形,再入锅蒸。
虽是口感软糯香甜,可数道工序饶是绿旖也望而却步。
“那就早做准备。”知绾打定主意,今日内先打了样来,待到明晨,想必不会手忙脚乱。
她本是公侯千金,不过是为出嫁前,看多了戏文画本,为了讨他欢喜,平日里相处亦隐了几分蛮横,多了分病娇柔弱。
绿旖红湘陪着她胡闹了一日,又是捣花又是研茶,反复的蒸试,
此间炊烟缭绕,弃如褴褛的废茶烂花,被侍婢撤了一轮又一轮,来往不止。
夜色弥漫,月上三竿,两个丫头,累得东倒西歪的睡了,只她一人,微阖眼睑,磨磨蹭蹭的捣着,昏昏沉沉间,竟梦到那日初见。
太初三年燕京秋
薄暮冥冥,天边妃霞绘染,适逢月诞,她盛装打扮,随父兄受邀坐辇赴宴。
瑶光雅宴,已成大郢百年,岁岁秋辰旧例,其间出席者,无不是簪缨世族,天潢贵胄的名门贵子。宫阙红瓦内,华灯初上,男婚女聘竟成了常事。
“这是知绾。”爹爹将她引荐给一位朝中新贵。
她羞得盈盈下拜。
广平侯不过是族里继下的虚号,不得实权,新帝御极不过数载,屡屡在朝中削藩贬庶,废氏罢阀,旧胄大家无不人人自危,已为鱼肉。
侯府嫡女,不过说得好听。
眼前这百年昏聩奢靡的高门盛景,竟如她的皮相那般,恭承没落的已成败絮。
更何况这些年,广平侯府里糜销入不敷出,更是欠下百万债务不得偿还,无非是想许得门好亲事,得些礼聘可填补缺漏。
新贵置若罔闻,眼前之人,美则美矣,钗环瑾佩间无比骄奢矜贵,光是她唇上口脂,亦可抵得寻常人家半月收成。
有貌无才,这样的皮相美人,若无公爵侯府积财以撑,饶是高位厚禄亦难以供养。
广平侯府,可否自保亦未可知,又何以笃定他会瞧上这纷华靡丽的落败牡丹。
“佳人虽好,但在下可没有聘仪。”他借旧事讥讽。惊得美人面色煞白。在这燕京城里,又有谁不知道,广平侯府的算盘。
知绾在席间被拒数次,更有甚者,就连寒门破户的阿猫阿狗也来糟践,看不起他们家中的私勾,巴巴地含着泪,背着父兄,违了规矩,从宴中偷偷退逃。
及笈一年,亦寻不得可心夫家,朝堂庙宇间,数百贵子都在看她笑话,等着新帝依序黜庶,盼着她家破人亡,流落秦楼,再肆意弄玩。
“绿旖,听说王氏伯府的女眷,皆已充入掖庭为奴,亦或成妓,你说…”
我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新帝恼怒旧氏威福百年,奢淫骄恣,时刻筹谋着一并把帐算了。
“小姐莫要胡说,她们是她们,你是你。”
绿旖安抚她道。
知绾蹙眉,后知后觉的怕着,竟又回头,乌溜溜的眸眼含了泪来,提了脚下芙色累珠逶迤纱裙,扶了鬓边珠钗,羞惭道
“那再陪我回去看看,方才,我觉得好像太尉家的公子,于我有意。”
许是转瞬太急,绿旖还未喊她小心,知绾却几欲迎面撞上一匹疾驰的高马。
宫阙红墙,淮南王随行数十将官,押解重犯囚车,于千里之外,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进燕复命。
天子族亲,此番废封立郡,罢侯扶新,是他的权谋主张。
于爹爹不同的是,这个王,亦可代摄皇政。朝夕间,可将侯府推为平地。
知绾吓得瘫软在地,闭眼赴死。那人却紧了腕间缰绳,尽束烈马。
烈马难训,驼着他怒不停蹄,狂躁的甩摆马鬣欲将他摔翻身下。
男人勒缰拔刀,手起刀落,尽刺烈马十数刀,终究逼跪了牲畜,却可惜了汗血宝驹。
宫宴百余人听到这惊天嘶鸣,皆闻风而至。
“好个不知羞的贵女,如何使了这腌臢手段,拦了王驾,误了政事。”
饶是高门嫡女亦难免遭人指点,轻浮无矩,居心叵测。
鲜衣王侯,冷漠得将她视若无物,躬亲下马,犹如地狱修罗般,从身后囚车里拖出了个血迹斑斑的鲜卑外奴。
尽断他手脚,扯了链环,一路将人拖进深宫里。
绿瓦下,猩红潋滟的温血,邂逅了月夜里的墙。
那一日,知绾算把她这辈子的声名闺誉丢得干净,微卑得连道歉露脸的机会也没有。只恐公卿间无人敢娶,回府后举着戒册领着家法,跪哭了整晚。
却不曾想,匆匆一别。不过翌日,怒马少年竟纡尊降贵上门求娶,为她废了侯府训堂,落下聘礼,轰动新都,成了段流传坊间的佳话。
那时不觉,今日得了匣中物件,却恍然彻悟,旧日里他用情至深,许是怕伤了她,珍爱重视着。
而自己竟屡屡私下埋怨诽谤,果真应了那句,巴蛇吞象,欲壑难填。
美人蹙眉,闷恼得从梦中惊醒,又见外间晨光熹微,忙唤了绿旖红湘宿起,躬亲早早做了心点,置进食盒里温着,又盥洗打扮,更衣梳妆。
来人来接时,已是饷午,知绾只以为是踏青邀花,浅推就觉得,他应该早早来接,
哪里知,那人不着声息的依旧上了朝政,政毕后又寻了同僚议事,留饭。
来来回回拖到了饷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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