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两。”美人粲然一笑。
去年天灯点价是七千,今年淮南王府多加一千,亦是势在必得。
谢平将唱价以蝇头小楷工整的写在鎏金宣纸上,以绢丝扎好,替主子递了上去。
熙攘了半盏茶,果真听到台下乌斯人高喊。
“得价者淮南王妃,八千两。”
一时间千百看馆都噤若寒颤,无不赞叹淮南王宠妻之甚,视金玉如费纸,一盏佛灯,亦已耗费王侯大半年食禄。
“好!”
台下不知是谁,呵声称赞、转而笙歌鼎沸。
“殿下不来,就花他钱了。”
美人回身,对着淮南府管事帐房数人,嗔笑的,没心没肺。就是不知到底了没,若是还有余,待会可再转去买套主钗作配。
谢崧旧封燕杭,食邑百万,虽久居皇都,仍受其年岁供奉。手上自然宽裕。
谢平负手而立,俨然成竹在胸,口述主令道
“娘娘只管点,还未到顶。”
乌斯人按旧例,扬胡琴,吹骨角,三唱高价。
“可有异议者?”
“且慢。”
水台高榭里,却走出身着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少女,眉额尽点菱形翠钿,栩栩如生,云髻峨峨,不过及笄,出落得俏如芙蓉。
大郢皇室的皮相一贯好,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自然是美人。
那人侍领六位甲胄仪仗,错落排练,头戴尖顶胄鍪,胄顶插缨,窄袖铠甲威风凛凛而来。
“参见归宁公主。”
俱绶金册,禄六千石,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本宫要价一万两。”
天灯,她今年要点。
王兄大婚半载,她亦未曾再与这位王嫂打过照面,男人只将她娇藏着。
隔着侍女仗仪,归宁影影绰绰的,透过烟衫远远瞧见美人。
“谢平。可还点?”淮南王府诸事,亦需他点允。
“未到顶,娘娘。”
公主万金,哪是她这个败侯嫡女可比,纵是诰命王妻,也要适合而止。
“广平侯府加价三千。”
身着胡服的沈尘,不羁得拂帘而出跟价。本就是风月常客,最喜此间靡尘。
他肆无忌惮的撺掇。
广平世子的妹子,岂能让人欺了去。纵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怎比淮南王丞辅权重,妹子得他娇宠,普天之下,亦无得罪不了的人。
“哥哥。”
广平侯府早已破败,哪来的钱。知绾嗔目视之。心下取难免得他撑腰,小女儿心性的翘起尾巴。
他戏谑。“找你的王夫报账。”
万千看客见此,无不拍案叫好,又啧啧低语,八卦得恨不得两个贵人就此打起来,亦解了茶余饭后的闲闷。
“本宫跟加三千。”公主誓在必得。
一万三千两,说多确也多,是她积攒了几年的积蓄。
少女及笄,以灯作彩,再好不过。
“太尉府愿跟公主再加五千。”
话音落,又见甲胃后娉婷而来昳丽佳人,旦见她螺黛秀眸,半倚春风,更添得眼睑处朱砂清扬婉兮。
太初元年,佳人钦点王侯,赌书泼茶,醉饮成诗的才名无人不知,
她眉眼间,写意风流的,当不负旧时与他檀郎谢女的美名。
厢楼下环伺着千百看倌,见此无不鸣掌道好。此间旧爱新欢,姑嫂嫌隙,不就是话本文戏里常吟的桥段。热闹得,恨不得当下恭请淮南王来亲作决断。
“韵姐姐,还是你疼我。”
公主扶住她娇憨道,努嘴蹙眉,已有不满。
太尉秩禄万石,金印紫绶,职掌天下兵马。
这灯。怕是难点。
“谢平,殿下可有消息?”
王府诸事,他不在亦没了主心骨。外人皆道他娇宠,哪知她的处境。
今日是走了霉运,一个红颜旧友,一个竹马族妹,互为闺亲的,当众堵她。
知绾心下是怅然不快。
“娘娘酌办,账上还有一万,何不转去别地选些佩钗?”
一万八千两,王侯不算惜吝。不过一盏胡诌的虚灯,何以惹得贵女众抢。谢平怔得背过身去,以袖拭汗。
娇花蛮横无理,急饮了干醋,此间虽不动声色,回府怕要大闹一场,主子既让他随侍,就要将事办得妥帖。
知绾回了包厢,这才瘫了下来,怏怏不乐了会,竟急得珠玉般的莹泪一滴滴往下落,晕花了妆面。
“这生辰,不过了。”
烟纱幔帘,绘染墨屏,遮去此间不忿。
沈尘知她自小娇坏惯了,脾性乖张、又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反而坏事亦懒得哄,竟拍拍屁股一溜烟的抛下胞妹,赶着下场风月尽寻乐子。
知绾拿绢揩着眼梢晶泪,透过隐绰的幔帘,远见水榭高台间,那身着百褶凤尾裙红衣少女,步步拾阶而上,有意无意的朝这边厢房睨视。
气得心口发颤,那人金尊玉贵,自是瞧不上她这落败靡花。
“公主,可有什么诉衷?可择彩玛以注,再辅以密宗真言,以供乌斯。”
乌斯人手奉金器,将佛国彩玛,藏毫,虔诚以献。此间金银,亦可救护,乌斯百万流民,抵御寒冬。
“愿,韵姐姐,尽夙其愿!”
归宁大声唱诺心愿,更令佛国仙僧,亲手以注。
就是要噁心她,不过破败孤女,何以拆了她心中伉俪。
骊韵以指做噤声,归宁虽蛮横那人亦是不好惹的,若真骂急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也要出来撕她。
“公主。”
“怕什么?胸无点墨,献媚邀宠,尽染旧阀恶习,未嫁前的闺名也算人尽皆知。如何嫁人就翻篇了?依我看,王兄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好。”
知绾听得嘤嘤颤抖,大庭广众之下,她竟敢当街骂辱,倒她污名。若不是为了谢崧,她何忍至今。
“莫不知羞,要是听到了,当场下来打一场,若说旧怨,未出闺前咱们也算有的。”
当朝公主娇蛮的毫无道理,无非就是未出闺时,于瑶光雅宴上误勾了她面首。这才有了嫌隙旧怨。
知绾拂心赌誓、天地良心,那日不过阴差阳错,将那少年错认簪缨,并非蓄谋恶意。宫阙红瓦,男婚女聘本就是常事,她本是为自己和广平侯府谋条生路又有何错?
倒是她,未嫁公主竟敢当宴豢养面首。
饶是大郢民风开放,也未曾见过这么不知羞的。
“怎么了,怕了?在这燕京城,淮南王妃旧时庸名谁人不知。”
归宁咄咄逼人,不顾身旁蜜闺劝阻,想起旧怨就掐腰瞪骂道
“未出阁前什么混账事没做过,现下倒成了缩头乌龟,你倒教教大家是使了什么手段,高攀了这门一本万利的亲事。”
她本就不满这嫂嫂,过了门不过半载,靡费奢养的都动用了王兄燕杭旧俸,她纵是有天大的恩宠,也不该拿夫家的钱银这般当纸挥霍。
“说到底,是书读的少,不懂礼义廉耻。肚中学识浅陋得莫说骊姐姐,给本公主提鞋都不配。”
归宁师承太傅,高拜帝师,他们是兄妹又算同窗,哪里是知绾可比。美人年幼丧母,广平侯原是个骄奢无度的,流连风月都来不及,哪里管过她。
府中私堂早早得被后母遣散,拜请了几位女师在知苑房里,故燕京中同龄的公卿女眷,数她最少研学。
“小姐…”
绿旖见自家主子遭人欺辱诋毁,忿得不知如何开口劝慰,只恨广平侯府现如今朝不保夕,能谒攀淮南王正妻之位已是运道,若再惹了是非,怕是自毁长城。
“我也不是不识字,是她欺人太甚。”
知绾委屈巴巴得绞着帕子。
圣人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么,王侯都没要她百般文墨,她一个闺内公主凭什么越俎代庖。当街讥讽她腹无诗华。
现下爹爹是落了势,要是倒回十年前,也不知是谁怕了谁。
她越想越气,暗中撸起袖子,想着即便是僭越,当下也要出去跟她干上一架。猛得急掣起身,却因方才醉饮些青稞,头重脚轻,又在路途上颠簸耗费了些心力,不慎趔趄,竟在厢内摔个狗吃屎。
“绿旖,终是广平侯府落了势,才这般任人欺凌嚒?”
说罢再也忍不住嘤嘤呜呜的哭啼。
“淮南王到!”厢外,不知是谁高呵,远远得便见一辆明璜色銮舆车从人群涌动中缓缓而来。
身旁的谢平不见了人影,早早的携领众侍下去迎。十数虎卉少将,威风凛凛,乘骑驹马,风尘仆仆。
谢平屈身将耳贴在銮车幔帘处,众人只见,那车里伸出修长骨指,轻撩幔帘。
“娘娘,殿下来了,要去迎拜。”绿旖搀了她来,有意提醒。
知绾拭了泪,瘸拐着越过绘染墨屏,那归宁公主果真一改方才跋扈张扬的模样,拉了素衣美人来,从水榭高台上急奔而下,兴致高昂的谒拜。
“王兄,今日可是政毕了?”
銮舆中人并未应声,反倒冷着她。
“谢平。”
“……”王侯半撩着幔帘,在他耳边低语。
谢平得了令,小跑至公主身边,作谒叩拜,掩嘴低声几句,就见她恼的气色惨白,不忿良久,骊韵只顾掩嘴轻推她。
“王兄,这是诬枉之言!”她愤愤不平。
“舆中之人是不愿多做纠缠了。
公主恼得急咄脚,见他真来为那妖女撑腰,气得是面色发白,众目睽睽下,只得大呵“撤!”
一声令下,撤辇退仗,这事才算闭了。
谢平这才趾高气扬大声呵命水榭上乌斯僧使,道
“淮南王府,一万八千两,若有异议,今年这灯亦不必点了。”
不该多花的钱,一分亦不会出。
王侯静坐在舆中良久,呷茶凝神,待到朝袍间脂粉味散尽了,才清舒出气,从舆中撩袍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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