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果真数十下婢从后堂搬出了几沓厚厚地帐册,知绾信不过府里下人,唤余姚来,又挑了雩儿,在虎卉里觅个几个会浅显珠算的,识字的,笼统十来人作帮手查账。
知绾接过账册,随手翻了一页,亦发现帐中明细紊乱,一面数十录,有收有入,置办田铺,分放月俸,一律如流水般堆叠,或加或减、尽不相同。
眼下不要说是查,就单一页加减算下来,却已昏头。
忖度后,回身朝谢崧盈盈一拜道
“殿下再借我一人。”
她若是嗔娇蛮横,整个淮南王府都要被她尽数端去,又何必在此多此一举,开口问他借人?
取便是。
“借谁?”
“谢平。”
谢平协管淮南王府管事帐房十数人已逾数年,不要说眼前五年账目,即便是王侯故封燕杭,年岁供俸的百万食邑旧帐,亦是他一人主理。
“允。”她倒是聪明,把谢平讨了去。
谢平得主令,在旁垂首待命。
知绾略翻了几页,忖度道
“若想查得彻底些,怕要简单翻录,将其细账划为进缴存该四类,进为收,缴为出,存为田产,铺面等各类资产,该为各类外赊。依序列好清单,再同加同减。
再者,若是田地契等各类资产,该一一对应目录,将买卖合同,经手人,字据凭借收录粘贴,采买,外赊,月俸也应有所对应。”
如此收录虽繁琐,算时却简单明了,且一目了然。
王氏本以为陈年烂帐,眼前之人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总该查了几日,其间账目糊涂之处,数不胜数,光是一页页珠算加减,亦未必尽对。又怎知帐目真假。
哪知她不知从哪学了复帐记法,将其规整,若理得清楚了,光是田铺租赁买卖,就错漏百出,更谈其他。
广平侯父子虽不识其意,只听知绾话毕,王氏面色煞白,心下已然有了决断。
余姚自入府来,虽知这其中污秽,却不知从何下去,如今经人这么点拨,竟豁然开朗,自愧弗如。出身商贾世家,却少识珠算,亦是她旧时缺漏。
谢崧见知绾宛若她人,当场坐立、携众翻册抄录,其间井井有条之处,超逾常人。收账落帐无不精细,更有彩项,存除,其手法方式,竟毫不逊色旧时姑母。
一时间,百感交集。
起身站在妻子背后,低头细看娇柔的蝇头小楷,不顾众人,在她耳边轻声赞道
“字,好看。”
陪着她坐了一个时辰,才把去年的账目理毕,眼下亦不必多言,光资产田铺的错漏,已逾十数万百银。
尤其是知绾高嫁后,当那个月亏空便是万两,更别提假账填补之类,侯府主母监守自盗,如同温水煮青蛙般,将这广平侯府,慢慢掏空。
王氏死到临头,才扑通倒地,连磕几个响头,恸哭道“侯爷!侯爷饶命!”
“贱人!”沈业一脚将她踹翻在地,怒不可遏道“钱去哪了!”
王氏扑簌籁两行珠泪直流,气虚如丝,捶胸哀哭着“侯爷饶命…妾身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个家啊……”
“为了这个家?你这些年贪得钱银无数,却明日暗里的在本侯面前哭穷喊困,逼得全家走投无路、甚至绾绾…”沈业转身看向女儿,悔恨莫及哀道
“绾绾才是受了委屈。”
“钱去哪了?”
而今,她只关心,侯府还有没有钱,可供異異读书。
“我…被我花光了。”看王氏的样式,是要硬吞了这笔私财了。
“若你不交钱出来,就拉你报官,依大郢律法处置。”如此德行,正妻之位是守不得的,若当真计较,该拉去断头撅心。
谢崧在旁亵弄骨指,低头暗笑,官?他们不就是官。王氏不拿钱,分明有别的用途。思毕,抬眸冷扫了跪伏在地的知苑一眼。
少女被王侯睨视,既怕又羞,垂首紧攥裙裳,咬紧下唇,楚楚可怜的发抖。
“好个玷污门庭的贱妇!再拿不出钱,本侯就当场杀了你。”
沈业恼羞成怒地抽出利剑来呵道
“出了这档子事,妾也活不成了,总归没钱。”
知绾瞥了眼知苑,已然心知肚明,王氏就这么个女儿,她久居深宅内院,娘家兄弟亦出自高门,缺不得钱花,无非是为女儿筹谋,中饱私囊。
拿别人女儿的卖身钱,给自个女儿添点嫁妆,早早的筹谋,为她寻个好人家罢了。
王氏终归是沈业的正妻,沈业为人虽风流靡奢,却不曾杀人害命,何况夫妻十数年、多少摸得她的私心,不过是宅内争斗,说到底是偏向另一个女儿,于宅内争短论长。
虽有心打骂她,见大家伙不言语,竟矮了声,想把此事糊弄过去。再者论,她若当真下了堂,那知苑就成了庶女,没有王氏筹谋,知苑要如何嫁人。
知绾总是因祸得福,有了良缘,亦不该咄咄逼人。
沈尘心无大志,又有亲娘旧产,虽瞧出妹子委屈,却因此番阴差阳错而高谒王侯,也不愿为争这笔钱,落个弑母的名声,见父亲不计较,也渐渐地没个声响。
堂上三人各怀心事,竟无一人发难,拿这王氏没办法。她只一口咬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谢崧见此哂笑,敢情这广平侯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关键时候,当真一毛不拔,明目张胆地吞了他这外姓人的钱,亦是算计娇花良善可欺。
男人缓缓起身,邃眸含光,从虎卉处抽出把新刃,众目睽睽下,将方才倒地的季嬷嬷拽翻在身前,对着她的手肘就是狠狠十数刀。
他的刀法极好,断筋挫骨间,又只挨着皮肉薄薄一层,片片凌迟,十数刀下去,那奴鬼哭狼嚎,却不得死,双臂犹如棉絮,耷拉在地,软得不受一分力。
“王妃慈悲,留你条命。”话毕从怀中掏出娟帕拭净。
王氏吓得直哆嗦,忙跪哭抱住知绾大腿,搓手哀求
“绾绾……看在母女一场的份上,放过我吧,我真的没钱……”
她话未必,就被谢崧一脚踹翻。王侯擒了她颈来,压低嗓子又吓她道
“贪残无厌,婪取无度!别以为本王不知你心中龊思,若当真宁死不屈,就先用这把刀,将你容貌双手尽毁,再杀之。
至于你那女儿,本王偏找人把她强了,诓了嫁妆来,再拖去掖庭,落籍成妓。生生世世予男人承应侍席,换钱抵帐!”
他还觉得不够,又谑笑道“况且令媛姿色尚可,朝堂上本王也有几个贤兄故友,肆喜狎娼,年纪大,手段高,保证枕席里让她毕生难忘。”
话毕阴鸷地看向知苑,狠狠剜她一眼。
不是想让她嫁的好么、索性就不必嫁了。敢贪淮南王府的钱,这天下眼前愚妇亦是头一个。
王氏听王侯如此吓她,忙不迭跪哭到“还,我还…”
谢崧蟒衮晕染猩红,嗜血地犹如炼狱鬼魔,得了王氏这话,松开她的颈,刚欲起身收刀,猛得就被人生扑了来。
“求殿下饶我母亲性命…呜呜。”
他踉跄半步,还未晃眼就被眼前之人扑倒在地,恸哭哀嚎
“殿下,要杀杀我,不要杀我母亲…”
未出阁的少女,亦是妻妹大庭广众下这般,搂抱着他,怔得他踢也不是,骂也不是。双手更恐得不知往哪放。怕一时众目睽睽下毁她名节,当真要娶回家。
“你……先起来…”谢崧软下声来,妻妹长得与娇花七八分相似,叫他无所适从。
知绾见王夫被扑,气得肝颤,妒得上前将知苑掰扯了下来,哪知,这知苑倒如疯魔般,一改往常,与她撕扯起来,非要往谢崧身上扑。
“妹妹,自重!”
“姐姐当初可以,为何有脸说我!”
知苑一句话将她逼得毫无血色,那年她也是这般,在训堂里生扑王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着男人大腿痛哭。
哪知知苑占着年纪小,索性也撕了脸,悻然凄笑道
“姐姐可以,为何知苑不行。何况今日若不是你来找麻烦,母亲何以落得如此田地,知苑只是求殿下给我们母女条生路,有何不可?”
她自持相貌与眼前嫡姐八分相似,世间男人慕色之徒居多,只不过各有偏好。而娇花不过占了先天之利,于皮相上夺取先机罢了。
不然何以,以淮南王之尊,对她百般荣宠。
“胡闹!”沈业气得发昏,当场将女二从谢崧身上拽了下来,才算结了这场闹剧。
王氏经此事,自是丢了主母之位,不过眼下知苑谈婚在即,顾及此事,沈业亦把发落压到女儿婚后。免得累及池鱼平白冠上庶女之名。
王氏丢了掌家之位,依着辈份,自然就将此事尽数交付余姚,余姚既成当家主母,異異赴学之事便迎刃而解。
知绾趁谢崧不注意,向哥哥打听了宋堇之事,知道是哥哥替自己作掩,心下是感动不已。
“雩儿、明儿你去寻宋堇,让他做異異的老师,这样不耽误他学业,也可得些束脩以供日常开销。”
寒微书生颇有傲骨,不受嗟来之食。要想长久,须留份差事给他。
余姚这边得了个老师,仍千恩万谢。
这般连番折腾,不知不觉,已是夜深,数十虎卉随主亦留宿广平侯府,暮色下,破败落寞的旧府,因着数十个虎卉,来来往往竟多了许多烟火气息。
就像小时候那般,热闹得,游廊曲桥间满是嚣尘人烟。
知绾留宿旧闺,谢崧自然跟着去。
美人闺卧算得大,隐隐有股馥郁芬芳,内外以竹帘行障作隔,长垂至地,以锦缎作绳结,珠玉琳琅作饰,清风拂,难掩华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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