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洋洋醒来时在医院,他听着周围的医护相互交谈间透露的话,知道他和妈妈遭了车祸,妈妈在抢救室,就在他醒来的同一时间抢救无效死亡,而他只受了轻微的擦伤。在那个世界里漫长的经历,在现实世界中却不过几小时。
哥哥去哪里了?
鲁洋洋四下张望。他跑出铁门后就失却了意识,根本没等到和陈平俊会合。
负责他的护士见他醒来一副懵懂的样子,止不住心疼。
这母子俩出事,孩子的父亲接到电话倒是来了一趟医院,不过是奔着撞人的司机去的。双方在医院拉扯吵闹,警察居中调停,倒是让她们这些旁人了解了些个中事由。
那鲁芳电动车载着孩子闯红灯,眼见着绿灯通行的汽车已经起步,不减速停下反倒加速争路,她们又恰好在司机的视线死角里。汽车起步速度并不快,原本不会酿成死亡这样的后果,但这鲁芳真真是个没头脑的狠人,满以为汽车一定看到了她会让她,她电动车又是改良过的,马力足,就不管不顾开自己的。眼见着汽车车头已横在眼前了才知道避,还是把车屁股甩前让给汽车撞地去避,要知道,她孩子就坐在后座上啊,这不就是拿孩子的命换她吗?
不过也是老天开眼,这孩子明明正面受了冲击,却除了轻微擦伤再无大碍,而那鲁芳间接受了冲击却一身血肉模糊,命丧当场,司机也受了冲撞伤,肋骨骨折。那孩子爸爸眼见着警察判自己妻子负绝大多数过错,自己拿不到什么赔款,还得缴医院的费,说去上个厕所就人间蒸发了。
也不见孩子别的亲戚来医院,真不知道这孩子未来该怎么办。
护士将打来的盒饭放在鲁洋洋病床的桌上,这是她自费给买的。
“洋洋,刚醒来饿了吧?先吃一点东西。”
鲁洋洋乖巧地点头,说了谢谢,却没有立时吃饭。他还在想陈平俊,他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弄丢了小陈哥哥,对于鲁芳的死倒没有很大的反应,或许是因为在那个世界他就接受了她的死亡。
护士摸摸他的头。
“一定要记得吃,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接你的,不要担心。有事就找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护士再三叮嘱,她并不知道鲁洋洋刚醒来时闭着眼睛听到了她和其他护士的交流。
护士还有别的病人要看顾,不能久留,说完便去忙了。
鲁洋洋下了床,想四处走动找一找,临走时又把盒饭拢好,抱在怀里一起出了门。
别人的好意,他一定会珍惜。
走廊上的人三三两两,有病人也有家属,一个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从走廊那端匆匆走来。他戴着眼镜,样貌普通,但身上有些沉静的气质,看上去是个有文化背景的温和男人。
正要和鲁洋洋擦肩而过时,他讶异地回头,叫住了洋洋。
洋洋和他长得太像了。眉眼像他,脸型轮廓和嘴唇像妻子,是小而饱满的小鸟嘴。这份惊人的相似度让他即使着急去病房看孩子也不禁停下脚步。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你的父母呢?”
盒饭对鲁洋洋来说有些大,他费力地抱好确认没有洒漏,这才看向男人。
“妈妈死了,爸爸,不知道。”男人莫名让他感到亲切。
中年男人打量鲁洋洋有些旧而且没有洗净的衣服,衣裤上甚至有没填补的破洞,孩子的眼神却清澈,两相对比下触得他心头发酸。
“小朋友,你住在哪个病房?叔叔一会儿可以来看你吗?”
鲁洋洋指指旁边的门。
“在这里,”他又点点头,“谢谢叔叔。”
“生病了就不要到处乱跑啦,不然跑丢了找不到了大人会着急的,小朋友你还是先回病房好好休息比较好。”中年男人禁不住摸摸鲁洋洋的头。
鲁洋洋想了想,觉得男人说得有道理,当初小陈哥哥也是让他等着就好,自己乱跑说不定反而和哥哥错过了。
“对了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鲁洋洋。”
鲁洋洋乖乖回了病房吃起饭来,中年男人原本因为鲁洋洋舒展的眉头重又蹙起,匆匆往另一处病房去。
他和爱人原生家庭条件不错,是相亲认识继而相恋结合的。双方都受过教育,爱人是大学讲师,自己则做了公务员,人到中年也算有了些头衔,家庭生活本是美满和谐的。但自从孩子降生,这个家便隐隐乱套。
这孩子生得不像他和妻子。不仅样貌不像,连秉性也不像。很难相信,两个书香家庭结合出的下一代不仅读不进书,还满是劣习。今天他赶来医院就是因为孩子用小刀划伤了同学的脸,妻子先一步带着儿子去医院看望受伤的孩子了,自己交接工作,迟了一步赶到。
“凭什么给他啊?这是我爱吃我要吃的!”
还没进病房,男人就听到自己儿子程若虚的大声嚷嚷。他和妻子都爱好张若虚的诗歌,便给孩子起了这名字。
程若虚拽着慰问品的袋子不撒手,恶狠狠地瞪向病床上的同学。
同学的父母不好冲一个小孩撒气,免得被人说欺负小孩,但又实在气不过,便指着门口下逐客令。
“你们走,这种孩子不让他栽跟头他不知道痛!我们家不会原谅你们的,该怎样怎样,这已经是恶意伤害了,我们会报警的!”
程妈妈焦头烂额,一面要管教儿子,一面要照顾对方父母情绪,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程若虚你做错了你就该道歉就该赔礼!你怎么这个态度,来之前我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吗?”
“实在是对不起,是我们做父母的有缺失,没把孩子管教好,请你们不要报警,给孩子一个机会吧。”
程若虚犹嫌不够乱,在旁梗着脖子不满意地嚷嚷。
“你们家这个孩子就是天生的坏种!教不好,我们早都怀疑他当时不是不小心划伤我家元元的,他就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怎么样?我早都说了要是赢了我就等着瞧,郑元航他自找的!”
“原本元元跟我说了我还不信,你就为了体育课他把你跑赢了你就这么对他!?”郑妈妈不敢置信。
“若虚你真是这么想的?”程妈妈崩溃地瞪大眼。
“滚!小畜生,给我滚出去!”郑爸爸气极,上手去推程若虚。
程一泓早听到了全程,便在此时进来给了程若虚一个耳光。
他已经忍得太久了,他和妻子从来是以讲理示范为主要教育手段,但此时此刻除了打,他竟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制止这个孩子的疯魔了。
郑爸郑妈吓了一跳,又暗觉痛快,别人家的孩子他们总不好亲手去打,程妈妈则在一旁泪流,并不护着程若虚。她是受过教育的,她是讲理的,她知道什么样的行为该斥责惩戒,但这是她的孩子,她煎熬而无力。
不等程一泓说些什么,程若虚先尖叫起来。
“妈的你敢打我?我让我爷爷毙了你!”他夺门而出,程妈妈立时追在他身后,程一泓则留下来善后。他眼眶通红,再三致歉,保证会把程若虚教好,郑爸郑妈倒也缓下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背以示安慰。摊上这样的孩子,都是做父母的,他们能体会对方无奈又无力的心情。
程一泓紧绷着情绪走出了病房门,靠近鲁洋洋所在的病房后他突然一个激灵,看向了那房号。鬼使神差的,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疯狂的想法。
那样的孩子……那样的孩子万一真的不是我的孩子呢?
万一这样的孩子才是我的孩子……
掩饰好情绪,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程一泓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把妻子和自己的毛发取样与鲁洋洋程若虚一一配对,送去做了dna鉴定。鉴定报告已经拿到,他抖着手不敢打开,犹豫一阵又自嘲地一笑,真是被自己儿子气傻了,洋洋那么可爱的孩子自己哪有福气拥有呢。
翻开报告,他不敢置信地看完,脑子一片空白,又翻开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突然泪流满面。
程一泓再三核对后便把妻子从学校叫回家,两人通过气后抱头痛哭,当日就赶去了医院。
一切真相大白。
鲁家夫妻没什么赚钱的本事,就打起了鸠占鹊巢的主意,提前打点了在医院当护工的远房亲戚,让她在保育箱中将两个孩子掉包。程家夫妻双方的家族在当地有些名气,程爸爸的父亲又是军衔,家底不可谓不丰厚。那个年代,医院的管理并不严格,这才给了两人可趁之机。
自此,他们囫囵养着这个换来的孩子,给口饭吃能活就行,心里则念着在程家的亲生孩子,只等对方长大了继承家产后再装作不经意发现真相上门去认亲,这样他们也就能沾上光,过上神仙日子。血浓于水是中国人骨子里的观念,届时两个孩子的处境已成定局,谁也怨不了他们,还会好吃好喝供着他们。
拙劣的计划,收益却不可谓不高。
但这一切,在程家怎么也养不熟这个完美继承鲁家夫妻基因的孩子,以及鲁芳身死鲁大伟为了逃避账单隐遁的一系列巧合相撞下,被提前揭破了。
程家在当地到底有些能力,把藏着不露面的鲁大伟找了出来,换回了孩子。
鲁大伟不情愿地牵着程若虚,不,现在该改叫鲁若虚了,鲁若虚对他又踢又踹。
“不要走!你们不要走!我去道歉就是了!我去道歉还不行吗?你们别不要我!”鲁若虚朝着程家夫妻声嘶力竭地喊,他以为是他划伤郑元航脸的那件事还没过去。他有一种天生的精明,他感觉到如果让程爸程妈走了他的人生将天翻地覆。
程爷爷拿拐杖狠狠跺地。
“大呼小叫,这是对长辈的态度吗?”他一直对鲁若虚的性子不满意,但因为是自己亲孙子,也只能兜着。现如今知道了这不是自己的亲孙子,甚至是他人故意塞进来偷福的,他的态度自然好不到哪去。
程妈紧紧抱着洋洋。她只有抱紧了,确认了真正的亲生孩子真实地在自己怀里,才能狠下心和鲁若虚割断关系。
“医药费因为涉及到洋洋,我们也帮你垫付了,这是我们最后的仁慈。之后我们两家各管各,不要让我看到你再出现在我们程家任何人面前。”程一泓对着鲁大伟厉色道。
因为年代久远,已无法取证,他们无法将鲁大伟告上法庭,也是为着最后一点和鲁若虚这么多年的家人情谊——如果鲁大伟坐了牢,鲁若虚的日子必然无法过下去。
鲁若虚还在尖叫厮打撒泼,鲁大伟眼见快拉不住他,心里又烦,照他的脑袋就呼了个大巴掌。远远的,鲁洋洋,现在该是程洋洋了,吓得一缩头。他一直害怕鲁大伟,为此在鲁家时一直小心谨慎听话,他想不通叫作鲁若虚怎么胆子那么大敢惹鲁大伟不痛快。
程妈妈将他护得更紧,柔声安慰,她看得出来,洋洋在鲁家过得糟糕,他比同岁的鲁若虚低了大半个头,身上也没什么肉。别人的孩子占了自己家吃香喝辣,自己家的孩子却在别人家当牛做马,程妈妈气红了眼眶,再不留念鲁若虚,抱着洋洋上了车。
程爷爷早坐上了车,见洋洋上车来也小心哄慰,捧了糖给他。果然是自己的孙子,他看着这孩子就天生面善。
程洋洋怯怯地接了糖道了谢,还是紧挨着程妈妈。
他记得407那个小哥哥说鲁芳不是自己的妈妈,真正的妈妈在等自己。
这就是自己的妈妈吗?
她很香,很柔软,像他做梦会梦到的妈妈。
程洋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即使睡过去,他的小手仍紧紧攥着程爷爷递给他的糖果。
程爸也上了车。
“那个孩子……”程妈到底还是心软,“鲁家那个家庭情况,能供他读好书吗?别的不论,他的学费我可以……”
“他们老鲁家就那一根独苗苗,你以为是洋洋?”程爷爷却看得通透,严厉地反驳,“他们有多大能力就会供他多少,那是他的命,我们去掺和干嘛?你们跟那孩子待得更多,那孩子是什么秉性我看明白了你们还看不明白?他随了他父母。要断就一刀两断,现在要是心软资助了他,他就能赖上我们家,以后一辈子也扒不下来。你就是不为咱们老程家想,也为洋洋想一想。你给洋洋留下这么大一个祸患,他已经苦了前半辈子,你还想让他苦后半辈子吗?”
程爸程妈皆缄默不言了。他们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情感上一时无法割舍,做不到行伍出身的程爷爷这样雷厉风行。
但他们也绝不会做出对自己孩子不利的事而去向着外面的孩子,何况洋洋那么得人疼。
“洋洋,我们一定会给你幸福的。”程妈妈轻轻地念,吻了吻洋洋的额头。
程爸握住了程妈的手,程爷爷则宽慰地笑了。
一家人总算齐整了。
新鲜出炉的程洋洋则在睡梦中模糊地琢磨着。
现在他改叫程洋洋了,小陈哥哥会不会找不到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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