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隅半蹲着从下往上看她，瞧见她端坐在医院的铁制长椅上，脊背挺直，在谈起“家”时虽然语气不变，但面上有如覆了层薄薄积雪，淡漠又寡情。
那双漆黑的眸子居高临下地望向他，被半阖的眼帘遮住一半瞳仁，叫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秦燕隅无声地张唇，又抿唇，最终咽下疑问。
“好，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同意她的要求。
冷敷包里的冰块很快化成水，他站起身将冰袋扔进垃圾桶里，转身问：
“那现在送你回学校？”
戚寒烟嗯了一声，见他靠近要来扶自己，视线落在医院大厅的角落，轻轻抬了抬下颌：“那里有外借的轮椅。”
闻言，秦燕隅慢慢收回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一根廊柱下，有几辆排列整齐的轮椅，应该是借给腿脚不方便的患者租用。
他倒是忘了这回事。
他没说什么，转身走过去同医护人员沟通了一番，很快便租借到一辆轮椅，推着来到她跟前。
在他的帮助下，戚寒烟坐到轮椅上，由他推着出了医院大门，又上了车。
秦燕隅将轮椅折叠好收进后备厢，回到车子上，听她问：“不用还回去吗？”
“我帮你租了两周，这样你在宿舍至少可以自己稍微活动一下。”他一边拽出安全带系上，一边说。
听见她回：“嗯，麻烦你了。”
闻言，秦燕隅眼帘一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他下意识排斥她这种语气，视线定定地落在车窗台前的一个摆件上。
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老式油漏摆件，蓝色和透明的液体上下分层，界限清晰，任凭行驶途中多么颠簸，都不会让两种颜色彻底混在一起，即便被拿起来用力摇晃，只要静置一段时间，就会再度分层，恢复原状，退回起点。
他沉默了几秒，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微扣紧，开口：“刚才在诊室，我自作主张抱你出去，抱歉。”
自作主张四个字，咬得有些重。
听了这话，戚寒烟系安全带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他，却见他也侧过头来。
两人视线对上，她没有闪避，更没有像往常一般露出一抹若无其事的笑意，而是咬了咬唇，轻声道：“你不用抱歉，我并没有觉得受到冒犯，或者不舒服。”
一缕碎发从她鬓侧滑落至腮边，显得脸颊只有巴掌大小，光线暧昧的车厢里，唯独一双漆黑的眸子还闪烁着清幽盈盈的光。
秦燕隅瞥见她下唇被贝齿压出的一道浅浅痕迹，眸子像烫着般移开视线。
“相反，”戚寒烟左手攥着安全带，微不可察地朝他倾身，盯着他，“是我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从她隐隐变化的语气中，秦燕隅察觉她身上那种熟悉又回来了。
“你抱歉什么？”
“自然是觉得对不住你，”她顿了顿，“难为你碍于同窗情分，不得不陪我来医院，又帮我忙前忙后，好好的晚上，全浪费在我的身上。”
好似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说完这句话，她又继续道：“其实你不用勉强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女生打交道，尤其是对你的爱慕者，这对你来说非常头疼吧。”
“你完全可以不用这么做。”她说。
秦燕隅静静地听完她这一通话，沉默几秒，见她不再继续，淡淡开口：“说完了？”
戚寒烟愣了下。
“嗯？”
“不用把我想的那么高尚，”他说，侧面漂亮的下颌线随开口愈发利落如锋，“我不那种碍于微薄情面就会勉强自己的人。”
他的声音混着车上暖气发动的细微噪音，并不清晰，戚寒烟却听清楚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秦燕隅又敛了敛颌，侧头对上她视线，眼神微闪。
“我确实是因为对你有好感，才会做这些事。”没等她问，他主动挑明。
“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麻烦，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反正是我自愿的。”
说完这些，他本以为她听见这话至少会露出一些不一样的神情，但戚寒烟只是稍稍讶异地扬了扬眉。
而后很快追问：“那你喜欢我么？”
这一问足够直白，在安静的车厢清晰无比。
闻言，秦燕隅顿住，慢慢转回头看着挡风玻璃。
似被问住，犹豫不决。
见状，戚寒烟笑了笑，眉眼间松散又坦然。
她语气轻快，“别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想要逼迫你承诺什么。”
“走吧，送我回去。”
话题到此为止，回去的路上，两人谁都没再开口。
秦燕隅将车子开进学校里，因为情况特殊，宿管阿姨同意他登记后将人送到宿舍门口。
好在已接近门禁的时间，楼梯间没什么人，送她进宿舍后，他又下去拿了轮椅和药给她。
“碘酒和防水创口贴，”秦燕隅从袋子里取出东西，指了指她手上，“记得消毒后贴上，不要沾水。”
戚寒烟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无名指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道泛红擦痕，皮肤被刮破，已经开始结痂，刺眼得紧。
大概是崴脚时狼狈跌倒所致，她竟然一直未曾察觉，却被他注意到。
“我知道了，”她坐在轮椅上，左手扶着门框，仰头微微一笑，“今天晚上——”
接下来是“谢谢你”？还是“麻烦你”？
秦燕隅下意识想，恐怕她又要说这样的话。
但他猜错了。
“幸亏有你在。”
今天晚上，幸亏有你在。
女生轻轻吐词，唇角上翘。
她送别他：“晚安，祝你好梦。”
~
虽然伤了一只脚，但是戚寒烟并不觉得多么不适，以前她也有过一段不能走路的日子，这次算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宿舍的床铺虽然在上面，但是床架旁边的梯子还算平缓，只要她小心些，手脚并用就能自己爬上去。
第二日一早，她的门又被敲响。
一开始戚寒烟还有些疑惑，不知是谁会突然来找她，如果是秋霁应该会有钥匙，不至于敲门。
她转动轮椅的轮子，来到门口，打开门一看，竟然是秦燕隅。
他没有进门，只是站在外面，右手向她递来一个手机，左手拎着一袋早餐。
戚寒烟接过来，发现是昨晚不知落在宴厅哪个角落的手机。
他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仿佛看出她的疑问，对面的人解释，“昨晚我回去了一趟，找到了你手机，还跟秋霁说了你的情况。”
因为回来后太晚，他也不方便来找她，便将手机放在自己那里。
他将手中的早餐袋子也递给她，“不知道你口味，就买了两碗粥，一碗甜口，一碗咸口，还有一些蒸点。”
戚寒烟接过来，还没检查手机，听见他又说：“昨晚，有个号码一直在给你打电话。”
秦燕隅站在门口，眼帘微微下垂。
本来他并不打算接通，但是电话一直响，因为不确定是不是担心她的家人，便在电话响起的第六次接了起来。
没想到电话接通，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上来便问她在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秋氏的晚宴上。
那人的语气透着质问，秦燕隅下意识皱眉，便开口打断对方，问他是谁。
听到他的声音，对方猛地刹住了话语，好一会儿才反问他是谁。
秦燕隅淡淡地回复自己是戚寒烟的朋友，她的手机被自己捡到。
他说完，很快反应过来，断定戚寒烟本人并不会接通这个电话，更不会希望自己接通这个电话，于是便挂断了。
果然，那人没再打来电话。
“一个难缠的人，”戚寒烟甚至都没有打开手机翻开通话记录，只是将早餐放在腿上，扯开袋结，“不过你告诉他也好，至少不会再打来。”
“为难你了，”她抬头，唇边漾起一抹笑意，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吃了早餐了吗？给我准备这么多，我吃不完。”
“一起吃吧？”她指了指里面，转动方向朝桌子旁移动，“我有多余的一次性餐具。”
看着她有些吃力转动着轮子，秦燕隅难以拒绝，转身合上门，上前帮她推着轮椅，来到桌子前。
“你昨晚有按时冰敷吗？”
他问，昨夜自己倒是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本想每隔三个小时提醒她冰敷，突然想起她手机不在身边。
然后又想起她在宿舍，从哪里去找冰块之类的东西，懊恼自己考虑不周到，一时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是以，一大早便来找她。
戚寒烟闻言，瞥见他眼下淡青，还有些疲惫的神色，知道他昨晚应是没休息好。
“不用担心，宿舍有冰箱。”她猜到他心中所想，指了指饮水机旁，那是秋霁买来放置冷饮的，正好她昨晚拿里面的冰水冷敷。
“我有听医生的话，按时冷敷，也搽了药膏。”
戚寒烟仰起脸，搭在肩上的黑发，衬得脸庞莹白，未施粉黛的她透着温和乖巧。
她的眼神好像在说，她有听他的话。
见状，秦燕隅动作凝滞一瞬，飞快垂下眸子，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在桌子前坐下吃饭。
“我吃咸粥吧。”戚寒烟将甜粥推给他。
秦燕隅点点头，看见她右手无名指上的创口贴，蹙眉。
“你怎么贴的？”
歪歪扭扭，还有一半的伤口都露在外面，似乎早上被水浸过，微微胀白。
顺着他的视线，戚寒烟目光落回自己手上，怔然笑了下，“哦，这个啊，可能是没粘牢，自己歪了吧。”
闻言，秦燕隅干脆放下筷子，将碘酒和创口贴拿了过来，自己替她贴。
“伸手。”他说，用棉签蘸取碘酒。
戚寒烟将手搭在桌角，看他小心翼翼地替自己清理伤口，又撕开创口贴帮她贴好，浓密的睫毛轻轻耷下。
他的指尖带着温玉般的凉意，却并不感到冰冷，偶尔划过她指间肌肤，克制又守礼，不会让人觉得唐突。
他低头，面对即使这样小小一个伤口，也动作细致。
两人离得近，窗外透进的光线明亮，便能让她清楚地打量他，每一根眉毛的走向，每一根睫毛的弧度，眼皮上漂亮的褶，都看得分分明明。
秦燕隅帮她处理好手上的伤口，抬眼间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眼，那对眸中漆黑幽深，似酝着无声蛊人漩涡，让他心中一跳。
突然见她凑近，他手中一顿，下意识便要后退。
“别动，”戚寒烟突然伸出左手，在他眉上轻轻一摘，恍若鸿毛一扫，“有个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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