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占据他身体的人,是谁?
此子目放精光,眸色狡黠,绝非大姐木莲口中咒骂的那个好逸恶劳,痴迷赌博的不成器的弟弟。这人竟用他的身体,远去云梦三山四湖,拜入帝师阁,简直是对他这个少教主最大的侮辱!
白霜序手脚并用爬起,一心想追上刚才那个人,却忘了自己断了一条腿,越着急,手脚越不听使唤,一脚踩空,从山上滚了下去。坡陡且高,下方荒僻,并无炊烟,叫他摔得头破血流,晕了过去。
不知昏睡多久,四周长草间一片漆黑,只有未死的秋蝉,偶尔几声有气无力地干嚎。
白霜序吃力地睁开眼睛,撑着手肘正要起身,耳边却传来尖锐的风声,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令他下意识伏地。只觉头顶一凉,没膝的红花檵木被斩平,不远处传来坠马声,以及牲畜死前悲绝的嘶鸣。
这是一场干净利落的刺杀,杀手训练有素,一击动手,利器从脖颈插入,鲜血喷涌,腥气极大,白霜序侧身卧地,将身子尽量掩在草木之下,两眼炯炯注视前方。
死的是个男人,侧脸向着他,约莫四十岁上下,中原人长相,头戴青黑色幞头,身着藕荷色织金宽袍,口中镶有一颗金牙,两颊横肉下垂,一脸富贵。
尸体未死透,四肢仍在抽搐。
两道脚步声急奔过来,白霜序大气不敢出,闭眼听人抽刀探草,怕死不透,竟预备分尸。钢刃贯穿椎骨,却不是杀猪宰羊般地砍打,而是运用内力振刀,尸体霎时爆裂开来,筋肉皮骨崩散,恰有一只手臂落在跟前。
断手的腕间缠着菩提念珠,尾部的红线上还缀着一只金镶玉笑弥勒,东传佛教在北地和江左风靡,西南并不时兴,这都是走商爱戴的饰物。
山贼劫财?
不等白霜序多想,血水淌过来,直至口鼻前,放在过去,何须惧这些贼子,但而今却是不敢不忌惮,需等那两杀手收尸完毕。好在自己从前见过不少死人,亦曾手染鲜血,倒是无碍,只是未曾想,身后草动,竟是木香寻了过来:“二哥,你怎地又想不开……”
白霜序一把捂住她的嘴。
两个杀手齐齐望来,当中一人将手中弩机对准附近的紫荆丛,空放一箭,白霜序听声辨位,绕颈锁喉,将蹲身的木香放倒,箭头几乎擦着鬓发飞过,钉在不远处一棵樟木上,入木三寸,凿穿拇指宽的洞。
若是打在人身上,便是血窟窿一只。
更糟糕的是,箭头扫平杂草,露出内脏与死人头颅,死不瞑目的商人直勾勾盯着草间的兄妹,惨白的脸上怨气浮生。
木香浑身僵硬,胸腔抽动,白霜序手掌不敢用力,怕给她憋死过去,但稍稍松手,却又盖不住她喉管中发出“嗬嗬”的抽泣声。他只能死死将小姑娘的脑袋按在自己心口,屏息听着两个杀手离自己十步、七步、五步……
“你先把尸体处理掉,附近有个寨子,勿要节外生枝。”
杀手以手示意,分走一个,剩下的那个不再空放□□,而是将机身折叠,挂在腰间,改握持长刀,沿着杂草一寸一寸扫划。
别说趁手的工具,便是能做剑使的树枝也没有半条,白霜序绝望,犹豫三息之后,当长刀刺过来时,是扑身将木香挡住,还是先将她推出去……冷汗顺着下巴滚落,他却顾不得擦,木香额头一凉,如梦初醒,颤巍巍把手探进袖口,用肘部在白霜序肚子上顶了一下。
“二哥。”
她张嘴,无声说。
白霜序低头,发现她手里捏着的,正是早间自己托她带给木棉的弹弓,夜里出来寻人,木棉担心她害怕,便给她壮胆防身。
“别回头。”
两手指比划了个疾行的动作,白霜序捏住弹弓,默数三数,大喊道:“跑!”
木香使出吃奶的劲儿,刨了把土,混着泥根草叶向前抛,转身即跑。
四下无灯,只有一轮天月和杀手秉持的一支火烛,纵使夜视上佳,依然昏惑不清,恰逢这几日未雨,泥地干涩,乍然飞起的泥粒叫那杀手误作暗器,慌忙用刀挥舞躲避。他们今次要杀的人,在江湖中地位不低,虽然潜伏二十里突袭得手,但难保身边没有接应的漏网之鱼,不得不打起十成精神。
“呼——”
白霜序拉紧弹弓,一粒石子打中右眼,一粒石子击向膝盖。
眼球爆裂,杀手捂着眼眶,单膝跪地,疼得龇牙咧嘴,白霜序迅速转身,拖着断腿又蹦又跑。木香看他脱身,忍不住回头去扶,却没留心,一脚踩空。
“啊!”
白霜序扑上去,紧紧抱住她的身子,两人沿着草坡向下滚。冲势太强,附近的红花檵木几乎呈碾压状应声折断。
木香死死咬唇,颤抖着手去摸他的后背,生怕摸到胸骨的断刺。白霜序没有让她得手,杀手几个腾身起落,已然追来,他咬牙将小丫头推开,自己倚着大石头,用力撑了好几次才稳住身形。
听见抽气声,木香头皮发麻,右手掌还维持虚张的模样,但伤痛已不言而喻。
“他必须死。”
白霜序眼里露出狠戾,他不是给眼前的小姑娘做心理建设,而是给自己下的死命令,如果此人不死,死的就是他俩。
嗓子眼干得如火燎,他哑着声问:“有没有什么地方……”
木香虽然害怕,但始终攥着他的手指没松开手,她觉得哥哥从乱葬岗被抬回来后,隐隐有些不同,于是深吸了口气,指了个方向:“前面,有个废院。”
杀手追至,伸手抹了一把石头上的血,血中余温仍存。
他挑开杂草,沿着地上凌乱的脚印追索,一直追到一间荒废的旧院。原主人离群索居,将其建在山坳后方,离山顶的寨群有一段距离,眼前院墙毁坏过半,一口落满枯叶的老井,其上飞舞着细密的蚊虫,几间残破的吊脚楼,黑得不见光,犹如鬼屋。
秋风穿堂过,发出呜咽的悲声,一扇竹窗落下,将他吓了一跳。
“出来。”
杀手一边放话,一边贴着墙翻入偏屋,屋里蛛网满布,蛇虫受惊从倒地的柜箱中四散而逃。撑窗的杆子就落在脚边,已摔成两节,不过是朽木经不起岁月,所以被风摧折,才致使方才那扇窗户摔打下来。
屋里了无生气,他翻了一遍,得出这个结论,又换到下一间。
统共三间屋子,却并无所获,一个断腿的残废,一个不足十岁的丫头片子,该是跑不远,也不可能在他搜索时快速转移。
究竟躲到了哪里?
他回到院中,吹燃火折子,在井口燎了一圈,除了几只野兽枯骨,也并不见踪迹。他接到的指令是一个活口不留,不斩草除根,绝不离去。
莫非会遁地术不成?
杀手吹灭火烛,预备假装离去,再伏在四处守望,他不信两个没有经过缜密训练的普通人,能在天亮前都不露一点马脚。就在他转身时,残留的火光映照在木楼石基上,不起眼的拐角处堆放着不少刚割下的秋穗。
有的人家地基窄,人口旺,粮食多,家中晒谷子铺陈不开,便会另寻地方,他来时注意都在几间大屋上,并没有将这对兄妹想得太聪明,也许——
他掉头,朝谷堆走近,同时拔出武器。
谷穗被两指掀开一条缝,一双杏眼贴上去,就见着杀手提刀,朝着白霜序躲藏的方向走过去。
木香急得浑身热汗,却蜷缩着身子不敢动弹,只能将叼着虎口的牙用力挤压,用疼痛让自己保持镇定。她不敢闭嘴,紧张过旺,吞咽唾沫的次数激增,怕那杀手听觉灵敏,不慎暴露,只能张着嘴,让口水顺着嘴角流出。
“嚯!”
长刀一把扎进谷堆。
那个“啊”生生卡断在嗓子眼,木香维持张嘴的姿势,连面部肌肉都开始僵硬。刀子被抽出来,并未见红,虚惊一场却将她整个灵魂抽离,连吐气的气力都丧失。
可惜,杀手并不等她缓和,立刻又捅出第二刀。
从中段开始,每一刀距离上一只空洞不过两寸,并没有毫无章法地乱捅一气。木香恍然大悟,他的内心已经锁定猎物,不过是猎杀前最后的戏耍。
难道要让她亲眼目睹二哥被刺死?
她放下手,紧紧握拳,回想起分开时二哥的话,在心里下定决心。
白霜序也听到了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但他不敢看,整个身子比死去的尸体还僵硬,只有袖子下的手,在有限的空间里缓慢动作。握着的是一支□□,即是杀手空放的那一支,跑的时候被他顺手拔出,眼下他需要一点时间,将箭头和箭杆分离,这会是他最后的武器,也是最后的机会。
“嚯!”
刀刃毫无预兆刺了进来,离他右脸不过三寸。
武功尽失,身带伤病,这样的开局想要正面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简直天方夜谭,他必须要借助地势,抑或是出其不意。
弹弓再急,打不穿胸骨包围的心脏,他的目标,是另外一只眼睛。
“嚯!”
刀又刺了进来,这一次,离他的脖子只有一寸。
还有最后一点,只要再磨两下,箭杆就会断开,他的机会也就随之而来。
杀手再次举刀,白霜序目光如狼——
“嚯!”
两丈以外的谷堆忽然被掀开,女孩闷声向外跑,杀手侧目,刀偏了一寸,草草收回,追了过去。
她想了个最笨的方法,想将人引开,救哥哥一命,又为他制造机会。
但没能成功。
杀手快如奔雷,一刀划向她后背。
“阿香!”
箭杆应声而断,白霜序捏着箭头,全力一顶,死死抱着对方的腰扑入枯井。井口的老轱辘根本撑不住两个成年人的重量,一侧断塌,同时往下坠。
“二哥!”
木香回头,去放车轱辘上的粗麻绳想拽人,白霜序和杀手一前一后拽住,然而那轱辘转速太快,她人小身轻根本吃不住力,被坠落的重量一扯,倒栽下去。
掉落几乎快过常人反应,小姑娘失去支撑,错身下落时胡乱一抓,抓住杀手的腰带,急切地想吊在他身上。
杀手自是不给机会,用刀柄切她小臂。
就这一瞬分神,白霜序放手,对准他眼睛放了一弹。
“啊!啊啊!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杀手双目失明,挥刀乱砍。
白霜序伏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同时不忘探手捞了一把木香。木香瞪大眼睛,飞快反应过来,喊了一声,杀手的刀偏过来,白霜序立刻按住小姑娘的头,刀尖砍断麻绳,三人一道坠入井底。
杀手垫在下方,压断野兽白骨,不由闷哼一声,白霜序终于近身,手指在他胸口几处大穴点过,底下的人便再不动弹。
“二哥。”
木香发抖。
白霜序抱着她滚向一边,冷冷地说:“他还没有死,把你外衣脱下来。”没有内力,这点穴手法维持不了多久。
木香猜他受到击打,没了气力,更不敢去看他的腿,果断脱下外衫递过去。
“二哥。”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怕得要死。
白霜序叮嘱:“你转过身去,不要看。”说着,用衣物蒙住杀手的口鼻,连掐脖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将大半个身子压上去,用最笨的方法。
人死前挣扎,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木香抱着双臂,吓得低声哭泣。
半晌后,寂静的枯井只剩下哭声。
白霜序松手,将她抱过来,用拇指抹去眼泪,抹到一半,他目光一变,用手捂住她的嘴,轻声说:“有人来了。”
木香抬头望向井口,不敢抽泣。
“是,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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