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没想到的是,费植渊在不久之后就把乘坐小电驴故地重游的人情还给自己了。
那日上山时尚风和日丽,碧空万顷,给文量量讲着讲着故事,“就在这时,电闪雷鸣——”
深紫色的夜幕里突现一道刺眼的白光,紧接着一声巨响砸得文量量忍不住往树袋熊后边缩了缩脑袋,“换个故事,换个故事可以吗?”
清沅往后翻了几页。找到《伊索寓言》里的一则,有些神不守舍。
窗外大雨瓢泼,时而如同鼓声阵阵,时而又像极砂纸打磨的声音,大部分时候混着,声音大而嘈杂,透过两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白花花的雨水银河倒泻般,泛着冰冷的光亮。
她担心靠着墙角此刻孤立无援的小电驴,她那辆为她饱经风霜的小电驴。
“这个故事讽刺那些很胆小的人。”
念完,房间里的空气忽然静止了几秒,文量量看她的目光困惑又无辜。仿佛在问:“你念这个故事是在讽刺我胆小吗?”
清沅抿了抿唇,“量量,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小孩子有些胆小是很正常的。”
文量量眨了下眼睛,仍盯着她,反问:“是吗?”
清沅头皮发麻。
九点半,文量量已经睡下,她点着昏昏欲睡的小夜灯,在屋里等到雷声不再才下楼。院子外大雨如注,形成一面厚重的雨瀑。风吹来,一阵凉意扫过脖颈,钻进衣裤里。
这雨下得她头昏脑胀。张婶给她端来一杯热水,“这雨下完,天气要彻底凉了。”
清沅接过,道声谢,“是呀。”她瞧着院子外面,晶莹的水光后面,是漆黑的夜。
要入冬了。
她今天提前了一个小时从学校出发,到半山月揽时是七点,比预计早了有半小时。张婶接待的她,却说:“先生公司那边有急事,说你先带着量量,他尽量赶回来。”
他确实该是忙得脚不沾地的那种人。她迟到也见不着,早到也见不着。
费植渊到家时已近十点。
清沅坐在沙发上有些困意,手托腮倚着沙发扶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课本。付秦打着伞将他送进屋里时还在汇报工作,“照这个进度,我们后期再赶工期,也来不及按计划竣工,小费总,您——”
清沅清醒几分,从课本里抬起头,那两人站在门外,费植渊站在黑色的大伞下,西装外套搭在手肘上,回头看身后打伞的男人,语气颇冷:“按计划竣工?”他身后的人哆嗦了下,没敢说话,他接着问:“按计划应该出人命?”
清沅收回目光,将课本放进书包,拉上拉链,费植渊已经走到她面前,沿途地面满是水迹,他浑身湿透,白色衬衫灰色西裤,身型曲线一览无余。
啧,上帝精雕细琢的人,一生的罪愆也不过让诸如她这种随手挥就的歪瓜裂枣自卑了吧。
“等多久了?”他问。接过张婶递来的水杯,将西装外套递给她,抬手解开领口的两粒纽扣,那指节细长却不过分瘦削,指甲干净,月牙纯白。
清沅摇头,“半小时,不久。你先去把衣服换了吧。”
“好,我们楼上谈?”
“好。”
费植渊让她在书房等自己一会儿。
他的书房很宽敞,和一楼客厅有过之无不及,相当于九间她的卧室的大小。装饰简约,颜色单调,但却算不上冷调,灯光下有种浅淡的静谧和安稳。
费植渊换好衣服,下楼时,小姑娘站在窗口,抬手,恹恹地打了个哈欠。她似乎总带着几分倦意。朝她的方向走几步,清沅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费先生,您好了?”
他嗯一声,领着她在沙发坐下,“今天工地临时有事要我处理,让你久等了,抱歉。”
清沅把书包放在一边,“是舟山工地毛坯房坍塌的事吗?”
“对,有看新闻?”
“听说有人伤亡,很严重吗?”
“有人伤亡还不严重吗?”他笑着反问,清沅却觉得那笑里有几分无奈。进而发现男人眼底一片渐变的乌青——看起来像她熬了几个大夜只为不挂科的眼睛。
商人重利。她大以为问出这句“很严重吗”,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财产损失严重吗”,他的回答却让人意外。她问:“你看起来很累,要不先休息,我们过两天再谈?”
费植渊瞧着她。想起小姑娘刚刚让自己先换衣服时匆忙别开的目光。
他摇头,“耽误不了什么,总不好叫你白等。”站起身走到置物架边上,从摆满墨绿墨蓝玻璃瓶的架子上取下一只,给她倒了半只玻璃杯的棕黄色液体。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他这是?清沅为难,“我不太喝酒。”
“酒精含量不到百分之五,可以试试,这款在你这个年龄段的顾客中反响不错。”他用温和的语气说出不容拒绝的话。
清沅只好接过酒杯,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位置,“您该不会是在推销吧?”
他将酒瓶摆在一边,双手交握,手肘搭在双腿上,“如果公司老板都要对宣传推广事宜亲力亲为,那这老板是不是太失败了?”
清沅笑了笑,“我倒觉得这恰恰说明了老板能力强、负责任。”清沅话说完,在对方略显惊诧的目光下愣了几秒,“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了。”
费植渊瞧一眼小姑娘脸颊浅浅的红晕,确是“不好意思”的模样。他摊了摊右手,“既然谈到了,你有发表见解的权利,不过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亲力亲为。”
不可否认,费植渊身上有很多她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如果跟他讨论一番,她的经商能力或许会有质的飞跃。但现下指针毫不客气地压在十点半的位置上——
“我保留我的意见,”清沅斩钉截铁地说,“费先生,我们还是讲讲文量量吧。”
费植渊没有坚持,随她心意把话题转回文量量身上,“不知道你发现没有,量量有情绪问题。”
很明显的情绪问题,由不得她不发现,她说:“很有礼貌,会交流,会发泄,但是很快回复,从头到尾都没笑过。”
费植渊定定地看她。
很难想象只见过几次面,她把文量量的情况摸得这么透。
问温鹤宁家教老师的情况时,那边甩过来一段不知道从哪里复制来的文字,把她夸得天花乱坠。
他当时觉得夸张。
现在看来,虽说有夸张的成分在,就这样的观察能力,于他于文量量来说也绝对足够。
清沅被盯得心慌,“怎么了?”
“没事,你说得对,这是她问题的一部分,和她的经历有关,她是我兄长的孩子,”费植渊说,他犹疑了半秒,认真请求,“希望今天谈话的内容你能够保密。”
“应该的。”
其实费植渊告诉她的情况,和她从网络上看来的那些八卦别无二致,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她更多怀着一种心疼的情感去看待文量量,而非把她看作一篇篇八卦新闻的主人公。
两人大概谈了有二十几分钟,最后费植渊十分通情达理地说:“差不多就这些,如果你和她相处有什么困难,我们再商量解决。走吧,我送你回去。”
清沅背上书包,“不用了,我骑车来的。”
就算提醒他上次在学校说过的话。
“雨还在下。”他说。
清沅看向窗户,雨声喧天,不绝于耳。回头,看向他,正要拒绝。
“走吧,明天我让人把你的车送回去。”
再推辞就是矫情了。现在那么大的雨,温度也降了不少,她硬要骑车回去,也是非死即伤。她颔首,“那就麻烦了。”
清沅本以为该是老郑开车,却不想费植渊亲自送她,座驾也不是她之前见过的商务,是一辆白色宾利。
老爷子上个月给他那个勤俭了半辈子的儿子塞了个生日礼物,就是这一车都是logo的玩意儿,张婧婷屁股都没坐热,施明育就给退回去了,说是不敢开。老爷子给她打电话,骂她爹没出息,叫她别学,该享受还得享受。
“安全带。”
“好。”清沅系上安全带,问:“您这算不算疲劳驾驶啊?”
费植渊没想到小姑娘忽然这么问,笑出声,“怕出事?”
“我比较惜命。”
他松了松衣领,安抚说:“出不了。”
“那就好。”
“要是困,可以休息会儿,到了我叫你。”他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扔在中控台上,侧脸轮廓清晰。
他偏头看她,小姑娘也正盯着他看,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不睡?”
“暂时不,”她答,想了想,又问:“费先生,您的追求者很多吧?”
她这话倒是问得直白,他略微思索了下,“还好。”
这是一个相当没有含金量的回答了,清沅没再问,倒是费植渊,这没头没尾的交谈引起了他的求知欲,“怎么问这个?”
小姑娘划了划手机屏幕,看向他,“就好奇问问,是不是不太礼貌?”
清沅瞧见他眨了下眼睛,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扫过一小段弧,他带些笑意,“那天礼堂在你身边的男生,是你男朋友?”
比谁更不礼貌吗?清沅抿唇笑,别开脸,“您不是近视吗?那么远也看得见?”
“不严重。”
“他不是。”
“那谁是?”
“第二个问题了,费先生。”
“好,不问了。”
“没人是。”
费植渊将车停在红绿灯前,就听小姑娘用颇有些沮丧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
“没人是。”让人又心疼又想笑。
清沅随后灵光乍现般直起身子,看向他,“那天我们很像情侣吗?”
费植渊挑了挑眉,“像。”
小姑娘又沉默了。
“在想什么?”
“在想我没有男朋友可能都怪他。”她想了想,叹了口气,“也不能全怪他,我也没注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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