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浅夕今晚没回福利院吃晚饭,而是选在家附近的露天烧烤店解决。
老城区最不缺出挑的街边小吃,夏日里沿街都是人间烟火气。
她来得早,挑了最边缘的位置坐,在饮品柜里扫过,最终选了瓶啤酒。
负责点菜的老板娘见怪不怪,“我帮你开。”
赶上了饭点,烤串上的不怎么快。
钟浅夕坐在马扎上看着放在对面的书包发呆。
水珠蓦地落在额头,她伸手拂掉,耳畔已经开始了嘈杂的对话。
“下雨了,老板搭个棚。”
“我们进屋吃吧。”
“来了来了,进屋也行,坐外面也行,马上就搭好了。”
做露天生意的都有充分准备,不消片刻,蓝色顶棚就罩笼了所有位置。
老板娘站在钟浅夕桌旁试了试,低头征求意见,“我帮你往里挪点儿吧,这边可能会扫雨。”
钟浅夕不置可否,配合地帮忙抬桌子,挪进去了小半米。
上菜时候多了几串牛板筋,店员解释说是老板娘送的。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带着阵阵凉风,吹的人通体舒畅。
今天没什么事,她慢吞吞地咬着烤串看雨。
啤酒瓶外渗出圈细密的水汽,被掌心握住,融成水淌下来,钟浅夕喝了一大口,凉意润进肺腑。
不知道是店里还是隔壁的麻辣烫摊正在放粤语苦情歌。
合着雨声,低回婉转,绵绵诉不尽。
“为那春/色般眼神,愿意比枯草敏感。还未放下,只能拾起,领教我的贪痴。”[1]
钟浅夕脑海突然浮现出陆离铮的眼睛,走向狭长漂亮,深不见底,总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配上副浪荡不羁的脸,真不怪别人觉得他道德败坏,误会和小朋友交往。
但她分明有几个瞬间窥到过其中转瞬即逝的淡漠与疏离。
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不远处有人喝多了,唇齿不清地嚎着,“扯淡吧,老子对她不够好?她把我祖传的玉拿去给她前男友抵债,老子说过半个不字吗……”
后面的话钟浅夕不再关心,她垂着脑袋,蘸着水痕,划拉了个横,又停下来。
这些天见过陆离铮三回,奶茶店与开学时候他都没穿立领的衣服,颈间空空如也,看背影时更没有坠线的出现。
钟浅夕打记事起就认识陆离铮,小时候他一直戴着块玉牌,几乎从不摘下,是游完泳后会立刻挂回去那种仔细。
陆离铮对此的解释是,“我妈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所以我就一直戴着。”
那么现在,是不准备做君子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不再戴的原因?
酒瓶早见底,钟浅夕更不指望一瓶八度的啤酒能消多年愁。
摸出手机,准备再搜搜陆离铮的名字,发现屏幕上有条新的短信,完全陌生的号码。
[今天作业有什么?]
钟浅夕面无表情的解锁划开,直接气笑了。
这条消息之前还有另一条。
简洁明了的三个字:[陆离铮]
所以一周五天,上学一天零三个钟头,扣掉睡眠时间后估计只剩三钟头的人,还会参与写作业这项活动了?
钟浅夕没有马上回,而是切到通讯录界面,点开备注为“a陆哥哥”的名片。
红色的删除按钮扎眼,指尖迟迟没能按下去。
陆离铮换了号码,他不会记得七年前接到过的骚扰电话,更不会再耐心的对着不发一言的电音问候,“喂,您好,听得见吗?请问您找哪位?我是陆离铮,您是拨错了吗?”
刚恢复记忆的那年,钟浅夕在绝望里播过许多次。
到最后陆离铮大概已经习惯了这个打过来却不讲话的号码。
有一次打过去的时候他正准备、或是正在练习小提琴,干脆没有挂断。
悠扬洪亮的琴声传进耳畔,钟浅夕攥着座机窝在阳光下听聆听,慢慢地安静下来。
后来她总挑陆离铮小提琴课的时间打过去,连他的小提琴老师在指导时都听得津津有味。
2007年长途电话的收费标准是007元/6秒,即每分钟七毛钱。
钟浅夕第一次知道人间疾苦和柴米油盐贵的概念来自于电话账单。
次月养母明柳锁着眉对五百多块钱的电话费账单锁紧眉头,打过去要求对方确认是不是给错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又没多呵责钟浅夕些什么,只是语气宠溺的示范亲自给她看,告诉她,“打电话要记得挂断的。”
明柳是觉得钟浅夕有哪几次打电话忘记挂掉,才造成了这样长时间的通话。
几天后钟浅夕翻报纸,有一页标题是:
[2007年辽宁省人均收入报告]
[沐城人均年收入5910,较去年增长492……]
她才明白自己为了谋得所谓内心的平静,打掉了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而明柳和钟明并不该为这样千回百转的心思买单。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钟浅夕不再拨打任何电话。
雨势只增不减,击打到地面上,溅起朦朦水汽。
原来往事并不如烟。
钟浅夕给陆离铮的新号码存了个全名,才往输入框里打作业。
分了条目发,巨细无遗。
陆离铮是秒回的:[原来我没记错你的号码啊?]
钟浅夕:[……]
陆离铮:[不写作业会怎么样?]
顶棚的白炽灯泡没有灯罩,明亮到刺眼,飞蛾义无反顾地撞上去,再直挺挺地坠落。
这时的钟浅夕还没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就是很难对陆离铮这个人真的生气的。
她好脾气回:[如果是你的话,其实也不会怎么样。]
陆离铮:[我怎么了?法外狂徒?]
他们是彼此收信箱里一堆垃圾短信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各色社交软件发展到今天发展到的今天,通讯商可能都没想到还能从短信上薅出羊毛。
钟浅夕:[所以买奶茶途中动手的不算法外狂徒?]
陆离铮:[那围观不阻止的你又算什么?]
餐盘里的烤串已经冷透了,油脂凝在表面,钟浅夕尝试着咬了一下口,难以下咽,她囫囵吞掉,又回饮品柜前给自己挑了瓶可乐。
感冒初愈的放纵最痛快淋漓。
陆离铮这人坏透了,他在拉自己下水,大有共沉沦的意味。
法律几时规定了围观打架不阻止算犯法?
钟浅夕试图找到法条来反击他,可每个专业答复后都跟着,但根据《刑事诉讼法》第六十条:凡是知道案件情况的人,都有作证的义务。派出所会找你询问案情,希望你把自己看到听到的如实反映,不得有意隐瞒或者虚构事实,你是证人。[2]
她拿湿巾擦手,反复揉搓到手背发红,湿巾自中扯碎,终于被迫承认。
如果真的到需要她作证的地步,大概率会为陆离铮做伪证吧。
久不回复,手机震动起来。
钟浅夕犹豫着接通陆离铮的通话。
清冽悦耳的嗓音传过来,带着点儿吊儿郎当的调笑,“生气了?”
“没有。”钟浅夕轻声回。
“那不回我消息?”陆离铮意味深长问。
钟浅夕随口应,“刚刚我在吃饭。”
“你别跟你哥扯这个犊子,起开,把钱收回去。”
话音没落下,不知道后面哪桌刚吃完,正在疯狂撕扯到底谁买单,两方都是大嗓门。
“老板,你把钱还他!凭什么收他的不收我的!你今天就得收这个!”
陆离铮嗤笑,“那现在是吃完了,到出空来了是吧?带伞了吗?”
“没带。”钟浅夕诚实道,“我准备等雨停。”
那边传来走动的声响,很快就又安静下来,她猜这人估计是换了个地方坐。
“可以。”陆离铮懒洋洋地讲,“那我陪你等雨停。”
她决然否定,“不用了。”
陆离铮略过她的要求,“你有耳机吗?太吵了,我根本听不清你说什么。”
“有。”钟浅夕在书包内层翻到耳机线戴好,“现在能听清了吗?”
传导的确好了许多,低醇的嗓音磨得耳畔酥麻,“浅浅啊。”
陆离铮字正腔圆的念她的昵称,偏偏尾音勾挑,拖长后显得缱绻旖旎。
他又笑了声,恶劣地戳破,“我怎么不知道小灵通还能接耳机线?解释下?”
“……”钟浅夕哑然,几秒钟后她清润答,“骗你就骗你了,还用挑日子吗?”
“不用挑。”陆离铮气乐了,“给你骗……还有,真别挂。”
钟浅夕是不记得他还有下雨天要人陪这诡异习惯的,况且又没打雷,但也懒得争论,干脆就顺他的意思连着麦。
她已经不是那个需要别人来付电话费的小女孩了。
“你平时有什么喜欢听的吗?”沉默半晌后陆离铮再度开腔。
钟浅夕怔然,从心说,“提琴曲吧?”
陆离铮慵懒答,“我只会拉小提琴,拉得应该还不错,你要听吗?”
她答,“要。”
脚步与细碎翻找声交织在雨声与烧烤店的琐碎闲聊里,钟浅夕趁这个时间去结账,她摘了单边耳机问价格。
后桌是一男一女,男人坚持道,“……我必须得送你,月黑风高暴雨天,杀人放火好天气,这哪儿行啊,先送你,我再打车回来,没事儿,不麻烦。”
钟浅夕忽然明白了陆离铮的想法。
他调过弦后给钟浅夕演奏了拉赫玛尼诺夫34-14《练声曲》。
琴音悠扬舒缓,主调如丝如缕,缠绵悱恻。
然后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风格全然不同的曲子,音色刚劲有力,仿若置身于广袤宇宙中漂浮。
雨在不知不觉里停了下来,钟浅夕没有打断他的演奏,而是直接往回走。
离得不算远,一条街再上个坡就到了。
钟浅夕刻意放慢了脚步,昏黄的路灯把水洼打得波光粼粼,惨遭不测的花瓣顺着水流蜿蜒而下。
她轻手轻脚地爬楼梯,停在家门口等他一曲终了,才拿钥匙开门,软甜答,“我到家了。”
陆离铮低沉回,“嗯,提前晚安,挂了。”
昂贵的小提琴被随手摆在飘窗旁,陆离铮重新坐回去,咬了支烟往向窗外。
这间平层位于沐城最中心,极目远眺,全城景色都尽在眼中。
高楼霓虹灯火通明,老城区矮巷则暗得仿若不存在,只有碎星点点没在黑幕里,沙滩和度假酒店往常是明暗的过渡线。
可今夜无月,海面没有可折射的光源,黯然失色。
陆离铮贴着冰冷的玻璃窗,指间星火明灭。
门“吱呀”开了又关,伴随着声“哎汪崽你别进去”金毛宝宝摇头晃脑的溜进来。
“陆芷萝。”陆离铮蹙眉,不悦喊,“我记得你现在应该在睡觉。”
门终于全然推开,穿奶白睡裙的小女孩搂着小熊玩偶磨磨蹭蹭地渡进来,把金毛抱起来,嘟哝问,“哥哥,你刚刚是在跟女朋友打电话吗?”
陆离铮捻着烟,幽幽道,“不算,正在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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