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钟浅夕说自己有点儿事情要做,没有让季舒白和寻旎陪着。
她走出美食街后直接打了辆车,去离学校最近的大型百货超市,下二楼直奔糖果区。
骗小朋友钱的区域包装五花八门,各有特色,仔细找了两圈都没能发现自己想要的,甜声询问营业员。
对方摇头说没见过她说的牌子,但如果是英文牌子的话,可以去那边进口区撞撞运气。
钟浅夕今天的运气挺好,她一眼看到了印着西柚横截面的桔红色包装袋。
工作日午间的百货超市人流稀少,无人在意穿校服的少女为何在货架发怔。
甚至钟浅夕都不明白为什么会紧赶慢赶地跑来这趟,她早不是年幼时候蹙眉哭闹一下就能获得想要东西,有大把试错可能性的小公主了。
这些年经历注定让她心思深重,行事前三思,生怕行差踏错。
面前的西柚薄荷糖是陆离铮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牌子,明明连她都知道是前缀是“小时候”,如今未必爱吃。
大抵是不愿意看他皱眉吧,陆离铮的存在始终很特殊,抛却少女悸动心思,他是自己和另一个曾属于自己的世界,唯一的连接。
超市的光线柔和明亮,细瘦影子被瓷砖的格分割。
来都来了,钟浅夕抓了两包,又拿了两盒西柚含片,他不喜欢的话,自己吃掉就好了。
附中午休时间放得宽余,十一点五十下课,下午两点继续上课。
但一点会关校门,没进视为迟到。
一点到两点之前都是固定的午睡时间,可以选择不睡,要求必须安静。
钟浅夕找到糖就十二点四十八了,本着高低赶不及的心态,也就不着急了,她又去冷藏区拿了三罐酸奶才结账。
梧桐树高耸,荫蔽惠及到贴着操场围栏的人行横道,钟浅夕把购物袋挽在手腕上,慢吞吞地上坡往正门走。
浓烈的烟草味涌入鼻腔,她抬眸,就瞅见前方有个熟悉挺拔的身影倚着围栏,少年侧颜俊美,半垂的手里捏着根烟。
就他妈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坐操场招人。
怎么岁数越大越不学好了?
有个女孩子姿态羞怯往陆离铮这边靠近,他本人巍然不动,依然慵懒抽烟。
被迫吸二手烟钟浅夕没退没避,又往前走了三两步,女孩子也正好站定陆离铮半步外。
她觑见女孩子的脸,那是张明艳漂亮的脸,化了精致的素颜妆,裙摆裁短,过膝白袜,绝对领域恰到好处,惹人遐想。
附中没人不认识云裳。
钟浅夕对偷听表白没兴趣,但她再往前走,高度差会把她暴露出来。
人家挑操场静谧处抽烟表白,自己总不好尴尬的插句,“要不你俩先等等,让我先路过一下?”
陆离铮掀眼皮,嗓音清冷,“借火?我没有。”
行了,陆离铮根本不算人。
云裳慌乱地活像只小兔子,摆摆手辩解,“不是不是,我不是来借火的。”
钟浅夕打心眼里佩服云裳这好脾气,要自己估计反问陆离铮,“那你烟借我点,一样能着。”
“那别挡我晒太阳。”陆离铮掸烟灰,懒洋洋道。
云裳乖巧地往别的地方躲了好几步,奈何梧桐叶片大而密,稀释过的光斑驳陆离,她站哪儿看起来都躲不开,眼圈都急红了。
钟浅夕低头捞出瓶酸奶,连灌两口才抑制住想骂混球的心。
“那个……”云裳捏紧拳头,鼓足勇气,刚准备开口。
陆离铮便抢先打断她,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眼尾微扬,吐着烟圈慢条斯理的讲,“不好意思,我喜欢那种火辣性感的。”
云裳喃喃,“那我可以为你改。”
陆离铮轻嗤反问,“可我凭什么等啊?”
云裳跺脚,转身就跑,手臂扬起来,看着就在抹泪。
“做个人吧。”钟浅夕淡淡讲。
陆离铮咬烟,觅着音源回眸看向她,似笑非笑问,“怎么,小河豚替人出头来了?这个也是你家妹妹啊?你是想让我追过去答应她?”
钟浅夕面无表情地觑他。
围栏竖立,他俩一个内一个外,多少带点儿探监的意思。
“那你喊我声哥哥,哥哥考虑下你。”陆离铮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带着笑,慢条斯理的讲完,“做梦都不可能实现的提议。”
钟浅夕决定把糖扔了都不给这狗东西吃了。
“我吸了你半根二手烟了。”她冷脸提醒。
女孩子狐狸眼圆睁,樱桃粉唇边沾了点儿酸奶的痕迹,自己全然不察,端着张软到骨子里的脸蛋撂下狠话,奶凶奶凶的。
毫无攻击力的猫咪作势攻击,只会被人当成撒娇想抱进怀里顺毛。
陆离铮磨牙,拇指和食指捻着烟掐灭,笑意更甚,痞气答,“那我教你抽,以后你吸一手的,我吸你二手的。”
钟浅夕又灌了口酸奶,尽可能让笑容甜美无害。
她梨涡浅淡,软音问,“陆离铮,你是不是缺少社会毒打啊?”
“袋子给我。”陆离铮所答非问,他起身,将手伸出栅栏,
钟浅夕护着购物袋往后退了大半步,倔强答,“不给。”
陆离铮敛笑,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恹恹道,“别让我说第二次。”
她肤白,卸购物袋时才发觉腕上勒出薄红的一圈。
陆离铮食指轻而易举的勾着袋子,抬下颚示意后方书报亭的位置,“从那边翻进来容易点儿,你跳,我接。”
“你有病吗?”钟浅夕遵从本心发问。
陆离铮挑眉没接话。
钟浅夕捧着酸奶瓶朝正门走去。
附中占地面积很大,教学楼四周都有通路,与操场的围栏相连不断,她就顺着外围朝目标走,陆离铮走在内侧,刻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行。
九月节气上隶属于秋季,可温度与盛夏无虞。
日光正烈,凉风难得。
烟味混着陆离铮的冷杉气味漫过来,有种描述不出的味道,但是好闻的。
他们不讲话,闲庭信步地晃悠到正门口。
正如陆离铮所料,大门紧闭。
他饶有趣味地观望钟浅夕准备怎么解决,就见女孩子直接敲响保安亭的窗,笑容璀璨夺目,甜甜道,“大爷,我忘了带下午要讲的卷子,中午回家拿了,能麻烦您给我开个门吗?”
保安大爷手边的收音机“吱吱呀呀”的放着戏曲,看到是这个每次进门都会笑着点头问好的小姑娘,立刻拿起钥匙给她开了门。
附带一句和蔼地,“辛苦啦。”
钟浅夕不好意思地摸后颈,再次道谢,“叨扰您休息啦,那我进去了。”
“去吧去吧。”大爷摆手,对她手里除了酸奶外什么都没有的情况选择性失明。
钟浅夕大摇大摆地进门,看傻子似得睨了一眼陆离铮,略过他先一步踏上楼梯。
“……”陆离铮哑然。
所以徐鸣灏和晨阳平时是多招人烦?才次次靠翻墙进来?
钟浅夕趁课间把单份的西柚薄荷糖与含片塞进陆离铮的桌洞里,又总觉得这行为哪里奇怪。
挽着季舒白的手陪她去上厕所时,听见有人讨论如何给心仪男孩子送东西。
“你想给他送早餐?那还不容易啊?你早点儿来,放他桌上不就行了?”
唇中糖清甜醒神,钟浅夕顿悟,刚才的举动,和这指南形操作简直如出一辙,不知道以为表白呢,她暗戳戳地想,等下要偷偷拿回来,明天再大大方方问他要不要吃糖好了。
课间的女卫生间总要等位,钟浅夕回来,发现消失了整节自习课的陆离铮,跷二郎腿坐在位置上,手边是撕开的糖纸和摊放的糖。
徐鸣灏从走廊伸手想去抓糖,被陆离铮拍开,冷冷道,“想吃自己买。”
“你好无情,上午还喊人家小甜甜,下午连颗糖都不肯分给我。”徐鸣灏扼腕叹息,皮完就直接跑了。
陆离铮歪头看钟浅夕,勾唇明知故问说,“给我买的啊?”
“是啊。”她把扉页画了小狐狸图案的数学练习册封皮翻开,“报答你在我练习册上乱涂乱画。”
陆离铮意兴阑珊,揶揄道,“好歹没乱写答案不是吗?”
钟浅夕懒得搭理他,“不吃算了。”
“你买的挺巧的。”陆离铮后槽牙咬碎糖,舔着舌尖的甜夸赞讲,“我挑嘴,就只吃这个牌子的西柚味。”
她抽出张卷子,无奈回,“吃糖堵不上你嘴?”
陆离铮斜靠白墙,手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撬起那条腿的膝盖,“能封缄的好像只有吻吧?”
月亮坠进无边泳池,室内无风,水面平静地接住它。
明丽云璟二十八楼。
小女孩光着脚抱小熊玩偶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半天,轻声喊,“哥哥。”
陆离铮抬眸,越过电脑屏幕看向妹妹,温润问,“怎么了?”
“我酸奶盖子打不开了。”陆芷萝认真答,把小熊短手里捧的白瓶放到桌上。
骨节分明的手掌攥盖,轻而易举地扭开,又推了回去,“喝吧。”
陆芷萝小口抿着,眼睛微微亮起,“哥哥怎么想起买这个牌子酸奶了?”
“难喝?”陆离铮反问。
陆芷萝摇头,“是比阿姨买的牌子好喝唉。”
他又敲了两个字符,哄道,“那喝吧,我买了很多。”
见陆芷萝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才问,“还有话要跟我说?”
“……”小女孩素净的脸上浮出不自在的神情,柳眉打褶,仿佛正在经历什么天人交战的纠结。
陆离铮没催,耐心地等她自己讲出来。
“我……”陆芷萝花了好几分钟才下定决心,开口后就容易多了,“我最近一直感觉安冉姐姐不是特别开心,之前我听见了她打电话和人吵架,应该是跟她男朋友之类的吧?上周我还撞见她偷偷抹眼泪了。”
陆离铮取了只两只坐垫,绕过书桌扔地板上,撑膝而坐,仰头看着妹妹。
“反正就是、可能、那个……”陆芷萝也盘腿坐到哥哥对面,揪着小熊耳朵,吞吞吐吐讲,“我的确是听到了点儿内容的,就是安冉姐姐跟我们来沐城,他男朋友应该不会太开心,就还是希望她能回去,可她拒绝了那样的吧,哥哥你懂我意思吗?”
陆离铮听懂了。
他二祖父陆蔺白手起家,创建了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一直致力于资助品学兼优可因家境清寒无法继续学业的孩子们读书,甚至会帮衬他们的家里。
根据这些孩子们自己的成绩和想法,连出国读研读博都会一路支持到底,让他们免去后顾之忧。
而陆蔺对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学成以后供职于陆家或者陆家子女三年,大有古时候大户人家招揽门客的架势。
比如现在他表哥容磊的助理兼左膀右臂纪澈渡就是名校读经济出身。
而给老爷子开车的陆波则是武校佼佼者,据说陆老爷子捡到他时候,他正因为没钱吃饭在东南亚的地下拳庄和人签生死协议□□拳度日。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收养或者助养那些少年,陆老爷子都未曾亏欠克扣过半分,少年成青年,哪怕能够独挡一面,也都以真心,竭尽全力的对陆家人好。
陆离铮和陆芷萝的母亲罗钥就曾经是陆蔺资助过的女孩子。
罗钥是小镇学霸,一路拼杀到京城,与陆家大少爷相知相爱,孕有一儿一女。
故事开头极具戏剧性和浪漫主义色彩,可惜所谓浪漫,多数时候意味着没有后来。
安冉是罗钥在有能力后效仿陆蔺资助的孩子,一路供读到北大教育学硕士毕业,比陆离铮大十岁,比陆芷萝大十七岁。
原本就职于帝都某所重点中学,教语文,在五年前开始闲暇时间上门教陆芷萝。
去年出事后安冉辞去编制公职开始全心全意地照顾陆芷萝。
今年八月兄妹俩搬到沐城,她也义无反顾地跟过来了。
闹心事太多,陆离铮没考虑到安然的具体情况,经由妹妹一提醒,才发觉症结所在,他们每个月给安冉支付高额的薪水,提供住宅,薪资待遇远超帝都教师编数倍,可很多时候根本不是钱的事。
“那如果没有安冉陪你的话,我们小芷会开心吗?”陆离铮嘘气,温柔问。
陆芷萝耷拉着脑袋,搂紧自己的小熊,“就……还是会有点儿难过的话,可我更希望安冉姐姐可以幸福快乐,而且也不是不能有新漂亮姐姐来教我吧?”
陆离铮轻按她的发旋,“那小芷想让哪个姐姐来教你?”
“不知道……我会尝试着接受别的姐姐……我可以自己挑吗?”陆芷萝来回拨小熊耳朵轻声嘟哝。
陆离铮郑重其事,“你可以自己挑,但要看人家乐不乐意教你。”
“……”陆芷萝抬头,泪在眼眶里打转,“那要是我喜欢的姐姐都不肯教我怎么办啊?”
陆离铮最怕哭包妹妹大哭,他马上冷脸叫停,“不会的,你喜欢的姐姐肯定会教你的。”
小女孩立马开始撒娇,“我喜欢上次在哥哥校门口看到的漂亮姐姐。”
“那明天让安冉送你过来,你自己看喜欢谁吧。”陆离铮捏她的脸,“现在,搂着你的熊,回去洗漱准备睡觉。”
“没关系的,我已经调整过来了,小芷这边离不开人。”安冉苦笑,握着杯子的骨节泛白,回绝陆离铮的提议。
陆离铮穿宽松的家居服,长腿交叠,融在夜色里。
时间很晚,整座城市陷入沉寂,灯火稀疏。
他平静地看向女人,嗓音清冽如淬了冰酒,极坚定,“没关系,你完全不需要对我或者我妹妹感觉到亏欠和抱歉,我母亲当年资助你读书,绝没有想过你要搭上整个人生来作为回报,现在这样,她在天上看到,不会开心。”
安静得针落可闻。
安冉看着水面里自己的脸,她教陆芷萝时尽心尽力,当亲妹妹看。
和男友是本科同学,相知相恋爱情长跑十年,都是苦日子出身,靠自己打拼。
去年年中终于攒出了首付,准备下半年领证结婚。
但罗钥出了事,安冉推迟自己的规划、辞去编制工作,开始专心照顾陆芷萝。
男友没有对她的决定加以干涉,就三个字“我等你”。
可爱这种东西是要于有希望的土壤里才能继续生长的。
男友的意思是:你做什么工作不要紧,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但现在一个在帝都,一个在沐城,家庭出身不许男友为爱任性放弃工作到沐城重来。
而陆芷萝还小,所有都是未知数。
均是情深意重,难以割舍的存在。
三番五次的争吵都是因为男友希望安冉能够回到帝都,或者给他明确期限,安冉明确的告知他,“没有罗钥姐的话,你我不会相识,我不会有今天,只能辍学喂猪、早早嫁人,或是进厂打工,漂泊无定。现在陆芷萝需要我,我一定要在这里,你接受不了的话,我们就分手。”
天秤无法持平,安冉毅然决然的倒向陆芷萝这侧。
奈何感情是很难控制的,人是很可怜的,她努力掩饰,仍旧在独处时被痛苦席卷,这种负面情绪有被陆芷萝察觉,适得其反。
良久后安冉抬起头,看着对面恣意松弛的少年,艰涩地讲,“谢谢。”
“不必。”陆离铮把玩着打火机,淡然应,“但要麻烦你待到小芷找到新的家教之前,我们会尽快。”
他承诺时其实没想到那么快。
更没想到妹妹想要的家教离自己那么近,就坐隔壁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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