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日,枝头蝉已鸣。
京都的夏天尤其热,刚入六月已经是赤日炎炎,如在大洪炉中。各种花宴茶会、诗社书社、蹴鞠跑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寂。
又闷又热的天气让人又烦又躁,又烦又躁的情绪教人又闷又热。
枇杷手持一柄桃形自贡竹丝扇轻轻摇着,安抚道:“姑娘再等等,过几日就能买到冰了。”
青元利落地从贵妃榻上跳了下来,一把夺过枇杷手里的扇子,一面纳扇取风凉,一面在屋子里转圈:“等等等等等,等买到冰都要过冬了。”
枇杷另取了一把蒲葵扇,跟在青元后头打扇,脆声道:“三姑娘及笄礼定在这个月十五,大姑娘出阁定在十八,二姑娘出阁定在二十八。府里接连办喜事,哪能少得了冰啊,大夏天的,把客人热死了怎么办。”
大姑娘青慈年满二十周岁,按理这个年龄早该出嫁了。只因敬国公府白老太爷骤然离世,白梦箬自幼受白老太爷教养,祖孙情深,甘愿守孝三年。再有父辈孝期三年,办喜事也不合适。白梦箬今年年初满孝,三月下场春闱,四月高中探花,五月过府请期,六月正式迎娶。日子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二姑娘青欢十六岁那年定下的亲事,已经备上了一年的嫁妆,十七岁出嫁正好。
青瑶的生辰在六月里,可以在六月办及笄礼。姑娘家的及笄礼不一定要在生辰这一天,只不过七月是鬼节之月,拖到八月楚家那边说不定又有话说,容氏是继母身份,不得不多考虑一些,最后仍是定在六月里。
存冰一般要等到三九寒冬之时,冬日里将冰块存入冰窖,等到夏天再拿出来用。
薛怀远回京任职是四月份,永嘉侯府一下子多了五个主子,存的冰自然是不够用的。
市面上倒是有卖冰的,价如金贵,还买不到。买冰的几乎都是达官显贵,要提前大半年预定,现在才去买冰,说能买到就是一句笑话。
嘉荣居也不是无冰可用,每日都有一小块,最热的午间正好顶用,还有凉水荔枝膏、乳糖真雪、砂糖冰雪小元子、雪泡豆儿水等冰酪糖水用来消暑。
照枇杷的话来说,比起外头小门小户的女儿家来,青元过得简直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枇杷略想了想,开口劝道:“姑娘,咱不去做那个劳什子赞者,有这个时间不如多写几张大字。”
青元顿住脚步,拿扇子对着枇杷的脸凌空招呼了一下,抿嘴一笑:“别学我说话。”
枇杷把手里的扇子扇得呼呼响,谄媚道:“这叫有其主必有其仆,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姑娘,你说我我说得对不对?”
青元一屁股坐回美人榻,拿扇子点了点,示意枇杷也坐下,轻叹一口气道:“我是担心我娘。”
枇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太太吃过的盐比姑娘吃过的饭还多,太太走过的桥比姑娘走过的路还多。只有太太担心姑娘的份,没有姑娘担心太太的道理。”
青元闭眼想了一想,摊手道:“罢了,一点小事而已,想它做什么。”
对于青元来说只是一件小事,对于青瑶来说又不一样。
青瑶坐在临窗的一张玫瑰椅上,眼眶里的泪水直打转,终究没能掉下来。
枸杞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没忍住道:“姑娘,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青瑶用力摇了摇头,使劲儿把眼泪憋了回去,仰头倔强道:“有什么好哭的。三舅母当正宾,薇表姐当司者,荷表妹作赞者,到了那一日,定是风光无限。”
楚三夫人宋氏出身忠勇公府,乃忠勇公、宋德妃之妹。二姑娘楚薇,父亲是西北大将军,母亲白氏是敬国公之妹。四姑娘楚荷更不得了,紫阳长公主之女,四年前被册封为寿光县主。
听了青瑶的话,枸杞不好再劝。
她原是楚家的丫鬟,打小就被楚太君指给了青瑶。站在她的立场,有些话并不能宣之于口。只是相处了这么多年,她哪里看不出来青瑶的委屈。
这个看似受尽宠爱的小姑娘,实则内心饱受煎熬。
司者和赞者多由姑娘家的好友或姐妹担当,尤其是赞者,有姐妹的一定会选姐妹。不仅是为了姐妹情谊,更是给自家姐妹露脸的机会。
楚太君太强势,完全不顾青瑶姓薛这个事实,直接定下了正宾、司者、赞者的人选。白太君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心里肯定不舒服,私下里怪罪青瑶不帮衬薛家姑娘。
青瑶有苦说不出。
她知道楚太君不喜欢容氏,乖觉地没提青元,而是提了东府的青霖和淮安侯府的玉姝。
楚太君觉得这两人的身份不够,又因为青恩当众掌掴侍女一事,不愿意青瑶再跟东府有所牵扯。
这两点缘由如何能够说与白太君听。
枸杞心里想着,看向青瑶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同情。
青瑶居住的佳客院是楚氏生前住过的院子。
一开始枸杞以为这是永嘉侯府对青瑶的看重,时间久了就发现,更像是敬重。
晚辈对长辈,下人对主子,才说敬重。
薛家姑娘的院子名都是“居”,只有青瑶的是“院”。这份特殊换来了敬重,也换来了疏离。
薛家的姑娘亲近不得,青瑶转而交好楚家姑娘。
四房大姑娘楚芝目下无尘,二房二姑娘楚薇八面玲珑,三房三姑娘楚萍性情柔软,大房四姑娘楚荷天真烂漫。青瑶同楚薇最为投契,跟楚荷也谈得来。
可是姑娘家年岁大了,各自有了小心思,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般单纯。再加上楚太君的插手,楚薇倒是始终如一,楚荷却是渐行渐远。
枸杞摇了摇头,暗自好笑:她是千金小姐,我是奴才丫头,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哭也罢笑也罢,风也飘飘雨也潇潇,愁也罢喜也罢,时光悠悠把人抛。
六月十五日,骄阳似火,火云如烧。
花厅四角都摆上了冰块,各有两个小丫鬟站在旁边打扇。
今日这及笄礼在寿客院正房后面的大花厅里举行,花厅平日里都是关着的,只在寿辰诞礼和薛家团年宴的时候才大开。
正厅朝南陈设一方香案,紫檀雕花弯腿供桌上摆了一个掐丝珐琅莲瓣炉,燃着百和香。两边摆有太师椅,左边是主宾位,右边是父母位。南面是观礼席位,西南方向设一乐席,乐者且弹且歌。
东北方向用金丝楠木十二扇大屏风隔断,内设锦帐,当作东房,也就是更衣室。东房外铺着一张金缕席,上面摆了三套衣服,席子旁边放有盛水的鱼洗。金缕席以西,花厅中央偏西侧位置并列铺设两张红藤席,放了一个蒲团在上头。北侧置一张小几,上面摆着醴酒一杯,小碗米饭一份,竹筷一双。
楚薇端了圆漆盘站在醴席旁,盘内放有三样发饰:笄、钗、冠。
这一笄一钗一冠,全是悉心准备的珍品。笄子是一枝和田白玉牡丹花簪,玉质细腻,光泽莹润。钗子选的是赤金嵌红宝累丝牡丹步摇,两朵牡丹花并蒂而生,花瓣层层叠叠,花心镶嵌红宝石,金光闪闪,璀璨夺目。下头垂一颗水滴形的羊脂白玉,晶莹剔透。金冠更是宝光闪烁,华丽无比,上头镶嵌的珍珠有龙眼般大小,正中一颗和田碧玉珠清澈透亮,南红玛瑙镶了海棠花瓣,小米珠点缀其中。
薛怀远起身致辞开礼,楚荷挪步至西侧就位。
青瑶身穿采衣,梳双鬟髻,轻移莲步,自东房飘然而出。她对着南面观礼宾客揖了一礼,随后跪坐在蒲团上。
一加,加笄,更换素色襦裙;二加,去发笄加钗,更换曲裾深衣;三加,去发钗加冠,更换大袖长裙礼服。三加三拜之后,司者置醴,笄者醮子。
楚三夫人为青瑶取字“馨远”,青瑶揖谢,回身跪听父母教诲。
薛怀远看着女儿端庄大方的模样,不禁生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思及青瑶生母早逝生父外放的孤零,眼中不由闪起了泪光。
少顷。
薛怀远敛衽正容道:“非晴则有虹,非情则有终。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吾不忍复欺与尔,汝须谨记之。天上人间真堪咏乎?唯卿之故耳。吾愿汝眼只见笑,汝泪不轻弹,汝梦皆从欢,余生无波澜。”
容氏正色道:“望汝遵道从礼,宜室宜家。”
青瑶含泪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说完,起身对父母行拜礼,又转身朝众宾客行揖礼。
及笄礼到这算是礼成了。
青瑶下去更衣,青元招呼着姑娘家们往花园水榭而去。
侯府沿路搭棚设架,一路荫凉。
男客被安置在水榭对面的净思台,当中隔了个文鱼湖,由一座虹桥相连。廊下立了三三两两的公子哥,眼睛不时往水榭这边瞟。
男宾不能参加及笄礼,上京第一美人的风华自然是瞧不成的。现下有机会一窥芳颜,难免动了几分心思。
至于女客这厢,有瞧见自家亲哥表哥想过去打个招呼的人比比皆是。
青元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
姑娘们,咱矜持点行不行!
嘴上说着要过去见礼,眼睛却盯着楚蓉不放,这教你家亲哥表哥情何以堪。
眼瞅着宋家姑娘拉了楚家姑娘,楚家姑娘又拉了白家姑娘,白家姑娘又拉了薛家姑娘……
青元双臂一展,拦在了廊桥口,吞吞吐吐道:“男女有别,姐姐们有话回家再说也不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
青恩嗤嗤笑了起来,扬声道:“六妹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在书院里读书读傻了,学得一股子迂腐劲儿,闻着都是酸的。”说完,拿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
青元小脸立时涨红,万万没有想到跳出来拆台的是自家姐妹。
听着众人的轻笑声,她努力压下羞愧之色,抬头挺胸道:“我幼承庭训,自认规行矩步。四姐要是不认同我说的话,咱们去伯祖母跟前分辩分辩。”
青恩脸色霎时一白,玉太君赏的那道耳光恍惚还在面上。
一众闺秀见状,或认同,或不屑,或轻视,或赞赏,各人心念不一,也不再提见礼一事。
独青恩闹了个大红脸。
见礼之事不是她起的头,却是得了她的应承。今日她算是主人,没有主人家的允许,客人不会乱走。眼下事情不成,有几个姑娘看她的目光都带上了讥讽。
青恩咬了咬牙,切齿道:“六妹的规矩还是没学好,长幼有序,你行此逆序之事,可见没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
青霖见她犯起了浑,立刻接口道:“我行四,你行五,又要怎么说。上眼皮跟下眼皮还有打架的时候,姐妹之间拌个嘴罢了,犯不着上纲上线。”
她上前拉了青恩的手,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当心祖母再赏你两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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