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如同千雪林潇潇风雪,纷纷扬扬而来,又清清空空而去。阑月缺侧头,望着许自在发间素得恍似无色的水玉簪:“许师妹,那时你没头没脑地抛给我两件事,我只来得及提议将吉穴定在这千雪林,你便匆匆而去,留下我一头雾水。我将那孩子葬在这里,四年来也对无昧者多有关照,自问勉强算得是不负所托。不知今日之我,可否请师妹开释我心中的疑惑?”
许自在出神地望着冰室之中的小小棺椁,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声调轻轻的:“师兄想问什么?”
阑月缺收起羽扇,换上他那柄黑底描金折扇,慢慢扇了两下:“七日前,琅笈宝库有人闯入。”
琅笈宝库中收藏了朝天阙立派以来所有的档案、文典,虽非什么咽喉要处,可也算得机密要地。许自在当下稍稍分出些心神细听,只听他道:“那几日正逢天网司有了新发现,白师姐出面去交接,留守琅笈宝库的便只有天律长老。”
他所说的白师姐全名白芸生,是天律长老山隐鹤的爱徒。山隐鹤虽因为修为最低而成了长老之耻,白芸生却是资质卓绝,二十年前即突破玄关而成为圣阶真君,现居天律司执剑使之职。山隐鹤是个热爱喝茶写字的闲散性子,白芸生作为天律司唯一的一名执剑使,只得包揽了所有重要事务。
“白师姐带着三箱档案回来,在入库归档之时,发觉库中的防御阵法有细微的变动。天律长老当时被一壶紫烟瓜片灌得熏熏然,说自己并未看到有谁闯阵,笑话白师姐疑神疑鬼。白师姐自觉不安,坚持带着人将琅笈宝库里外细细排查了一遍,果然发现在自己离开期间确有人闯阵,但只带走了一物。”
“那是一只蓝宝石戒指。若说有何非同寻常之处,那便是——它是无昧者的旧物。”用扇骨敲敲手掌,阑月缺接着道,“我晓得,艾萨人风俗,新人常以戒指为信物,缔结婚姻之盟。同样的戒指,我记得,许师妹手上曾也有一只。”
许自在微微张口,吸了口千雪林朔气凛冽的空气:“那只戒指,是我亲手从他手指上戴上,也是我亲手摘下。”漫溢着怨恚与恨意的紫色眼瞳从脑海中闪了闪,她讶异于这份记忆的清晰,“当时他被种入了身主灵明道的道种,苦苦扛了十天十夜,才昏迷入睡。”
身主灵明道是首座长老贺崇文的独创妙法,以植原之法,将道种种入灵台,接下来便是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那所结出的果正是一个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崭新之人,拥有全新的生命与全新的记忆。这一人格会是最牢不可摧的枷锁,将过往的自己深深掩埋。
“我摘下那枚戒指,交给白师姐存档后,便回白云鹤道诞下了我的孩儿,而后收拾行装,准备去赤沙关。临行前去见了阑师兄你,拜托你照顾他。”回忆着那个被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毫无余裕的湿冷而带着血腥气的夜晚,许自在自嘲一笑,“毕竟,阿罂再醒来时,就会是一个全新的赤子,一个一无所知的婴儿。他不会有记忆,不会记得曾与我有过婚约,自然也不会记得我们有过一个无缘降世的孩儿。他也没有了亲人、朋友,若是无人照看,我也难以放心离开。”
“你……你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十二年前,你被长生、逍遥双神剑认主后便无影无踪,首座长老告诉我们,说你正在闭关,要吉光卫上下封锁消息。直到四年前你回来,我才知道你根本不曾闭关,而是改名换姓,潜入剑戟关调查泥梨教会。”阑月缺问。
“当年,前剑戟关镇守葛燕来死前以密语示警,言,玄危。”
“玄危?”阑月缺以扇骨敲着手掌,一下,两下,骤然一凝目,“剑戟关乃是北极神兽玄武镇守之地,这玄莫非意指玄武?”
“首座长老亦作此想。”许自在道。
“首座长老派去数批人马调查,不是无功而返,便是不知所踪。思量之下,决定采选幼年弟子进行专门培养,最终选中了我,命我修习身主灵明道,从而洗去记忆修为,以贫寒女儿的身份潜入剑戟关。”目光骤然一阵恍惚,似乎想到了什么格外烂漫温情的事,在略略出神后,许自在蓦然温软一笑,“所以,就在十一年前的一天,下着大雪,我头上插着草标,被关在笼子里当街售卖。”
“是白猗扬掏光了身上的银钱,把我买回了家。”
阑月缺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周遭的九重雪意都随着这口气入了喉咙,直凉到了心眼里:“泥梨教会的血祭司白猗扬?”
许自在笑颜如故,只是眼底烟波无限,似缅怀又似凄伤。
十一年前,她的名字叫清露。谢清露的清,谢清露的露,只是没了姓氏。她的身份是鄂伦省垂春城某财主与宠爱的丫鬟所生的女儿,因正妻悍妒,虽有小姐之实,却只能做个在厨房打下手的粗使丫鬟。亲生父亲去世后,正妻立即将她们母女逐出家门,丫鬟走投无路,带着女儿跋涉数百里,投奔在雪暖镇的娘家兄长。兄长势利,对这个妹妹极尽冷嘲热讽,丫鬟抑郁成疾重病不治,很快便香消玉殒。她前脚入土,后脚清露就被舅舅绑到街头卖了换酒钱。
白猗扬买下她时,她双手被捆着,绳子牵在他手里。她冻得哆哆嗦嗦,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走着,像只毛都没长齐的落汤小鸡仔。这副模样本身已足够凄惨了,偏生还有几个调皮小儿跟在他们左近跑,边跑便拍手笑:“老白毛给小白毛买童养媳喽!”
“嘻嘻嘻,白瘸子有小媳妇啦!”
自觉前途未卜,在舅舅与人谈价钱时,她吓得一直低着头,完全不知道买走自己的人是何等模样、年纪如何,只听到了一把淳厚的好嗓子,似极了她那个没良心的亲爹庆祝新年时才舍得开封的琥珀长春酒。直到听到小儿的嘲笑,她才霍然意识到,自己竟是被白神父买走了!
雪暖镇出产上好的皮毛、人参与寒光石,吸引了不少异邦商人来此交易,其中有几家艾萨商人索性定居了下来,做起了二道贩子。而作为这群异邦人中唯一的传教神父,白猗扬在雪暖镇的名声不可谓不小。据说他天生白发,鼻梁高得能戳到两只眼睛中央,眼珠子还是紫色的,跟个鬼一样。他在本地娶了妻生了子,可妻、儿、儿媳妇都是早死,镇上的人都怀疑他们是不是被白神父暗地里给吃了。舅舅说过,这白神父还有个孙儿,也是一般的白头发紫眼睛,生得跟鬼怪一样,因为知道自己长得丑,就常年躲在屋子里不出门,偶尔一出门,也是一瘸一拐的,将来没准连媳妇都娶不上!
现在,自己一个女孩子,被白神父买回家,不是养肥了当口粮,就是养大了做童养媳?前者是死,后者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救命!
她的小心思转得比白毛风里的风车还快,脚步就不由得慢了下来。感觉到她的拖沓,白猗扬回头,望了眼她冻得发青的小脸,身上单薄的夹袄和夹裤,以及脚上踩着的明显不合脚的破破烂烂的棉鞋,怔了一怔后,扭头向离得最近的嘲笑的小孩好脾气的笑道:“能帮爷爷去旁边的铺子借把剪刀吗?”
温淳如美酒的嗓音当真有着令人无法心生抗拒的力量,那小孩才做了一半的鬼脸登时尴尬地收了回去,挠了挠脑袋,蹬蹬蹬地跑开了。半晌,他还真的蹬蹬蹬地拿了把剪刀过来,高高举起,递到了白猗扬手中。白猗扬摸摸他毛茸茸的皮帽,微笑道:“多谢。”
那小孩的脸顿时红得好似炉膛里的火。
白猗扬蹲下了身,“咔嚓”“咔嚓”,剪断了捆着清露双手的绳子。清露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确实如传闻一般生着紫色的眼珠,可紫得着实漂亮,像是暮色中被霞色映透的远山烟霭;他也确实生着高鼻梁,但鼻梁挺秀眉骨丰隆,清癯的骨相依稀可以辨出年轻时的华湛;三耳帽下的齐肩发确实白得不见一丝杂色,但考虑到老人的年纪,这并不代表什么。
清露嘴巴微张,被灌了一嘴寒风,连忙又紧紧闭住。即便长相确实怪异了一些,可这与“长得跟鬼一样”差得也太远了吧?
白猗扬又解下了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毫不犹豫的剪成了两段:“孩子,先用它裹裹脚吧。”
清露盯着那围巾,有些旧了,可看得出面料是厚实的。对一个即将冻掉脚丫子的小姑娘来说,这是她根本无法拒绝的诱惑。她一把夺过围巾,飞快地把自己四面透风的鞋子缠成了粽子。冻得硬梆梆如冰块的双脚缓慢的恢复了感知,她咬住下唇,忍住眼底的烫意。
这是这个飘萍细草一般孤苦的小姑娘的所有记忆里,所获得的第一样善意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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